2022年4月17日

攀向自由:波蘭冰峰戰士們的一頁鐵血史詩

1970年到1990年,曾經存在一群技驚全球的波蘭登山家,他們特別擅長攀爬八千公尺以上高山,整座喜馬拉雅山就像……不,喜馬拉雅山無論如何都不會像人類的後花園。但對這批波蘭登山家而言喜馬拉雅山正是夢想實現之地,無論那夢是好是壞,總之他們賭上性命前行。


柏娜黛.麥當勞(Bernadette McDonald)也是登山家,並曾長期擔任班夫山岳電影節總監。因為工作她時常與登山家接觸,然後終於有天決定該要有個人把那些故事寫出來。但因為這位有個人始終沒出現,最後她決定自己下來寫,本作便是她十分經典的一部作品。



老實說我雖然對山的故事感興趣,但談起登山史與專業細節,知道的還是少得可憐。至少在閱讀本書前我甚至不知道,上世紀波蘭的登山家竟有著如此波瀾壯闊的實績,甚或該說,我連波蘭的登山界曾經很強都不知道。那為什麼被關在蘇聯鐵幕下的波蘭會養出那麼多強大的登山家?


這點我剛開始也很疑惑,但再看下去會發現一切都是人性的合理反應。這批登山家要不是經歷過二戰就是戰後第一代,接著又直接撞蘇聯,在艱困環境成長的他們磨練出堅毅心志更不怕吃苦。登山有其苦澀的一面,但苦本來就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相較之下至少登山是能帶來成就感的苦。


鐵幕下的波蘭社會如同一灘死水,人們無法從沒有發展性的工作獲得成就感(甚至很多登山家後來會不無懷念的提到,那就是一個正職工作不幹也無所謂,可以全力專心登山的時代),政治上無法發聲也沒有言論自由。


但人性就是人性,人類終究得找個領域來投注熱情。對政治大抵無害又能讓人們換個環境,甚至獲得出國機會的登山運動成為極受歡迎的選項。畢竟不管再怎麼說,能跟到八千公尺以上高山的特務與抓耙子非常稀少。


那時期波蘭全國上下充滿大大小小由登山協會統籌管理的社團,更重要的是這可是爭取青年社會基金的好藉口,沒人會跟錢過不去。平地無處不在的國家情治系統至少在當時也尚沒有能力,把自己的爪子伸到山上去。雖說還是可以威脅利誘買通登山家,可無論如何在高山、特別是難爬的高山上,波蘭人確實會比較自由。


至於這群人是如何做基礎訓練?答案是波蘭邊境的塔特拉山群雖然海拔沒那麼高,但難度卻很高(讓我想到台灣有些中級山難度反而更高),同時攀爬也有嚴格的資格限制。所以能一路從普通郊區小山往上一路爬出頭的人,本身技術都點得很滿,更別提他們還常常在各種險惡地形上練習冬攀。


更棒的一點則是,山在邊境對吧?所以只要你爬得夠好,那個,越界走私就是蠻不錯的兼差。當然能靠走私致富的登山家很少,但總不無小補嘛。而如果妳爬得很厲害甚至因此出名,就可以獲得更多補助挑戰國外的著名高山,連帶也會得到更多走私好貨的機會。


對需要政治宣傳績效的波蘭共黨政府,以及渴望滿足民族自信心的一般波蘭人來說,傑出的登山家值得重視(當然登山家也會被情治機關要求合作,這自然關乎道德爭議)。於是傑出登山家有名聲、也能靠名聲賺錢兼走私撈油水,並得以爭取更多補助和贊助、理所當然的出國冒險。


整理下來就是,對蘇聯時期的波蘭人來說,登山就像馬拉松之於肯亞人,是一般人在沒什麼機會的社會裡成為人生勝利組的少數途徑。於是不難想像為什麼那時代有如此多的波蘭人前撲後繼的登向山峰,這裡頭也確實養出不少世界頂尖的登山家,真的非常、非常傑出的登山家。


作者以三位主要的代表性人物為本書描述重點,首先是亞捷.庫庫奇卡(Jerzy Kukuczka, 1948-1989),強者中的強者,雖說作為繼登山皇帝梅斯納爾之後登上十四座喜馬拉雅山八千公尺以上高峰的人,理論上是沒人關注的第二名,但他實在太強了。


在眾人回憶裡他像一頭健壯的熊,甚至被戲稱靠石頭就能在山上活幾天,出山時身材還變好(這也顯示波蘭登山家基本上都窮啦,附帶一提庫庫奇卡最喜歡吃豬腳)。相較於用傳統路線登頂的梅斯納爾,庫庫奇卡只有洛子峰是用傳統方法爬,剩下十三座山峰有十座是開闢新路線,四座是冬季攀登,卓奧友峰甚至是冬攀加新路線。


熊:我幹嘛自己沒事找事做,不要算我。


而且相對於傳統的喜馬拉雅山式登山法(極地包圍式,也就是靠人力與物力堆出一個又一個的前進區,配合設立登山繩索來開闢攻頂之道),庫庫奇卡還多半都是用阿爾卑斯式攀登法,也就是以最簡便的裝備和最快的速度一口氣攻頂,也就是說最重要的裝備乃是自己的技術、體力與設備。


(我們就不要吐槽1970年代登山家流行在高山露宿,也就是遭遇意外狀況必須在無遮蔽的狀態下過夜。他們甚至還會比拼次數,帳蓬不算,用露宿袋扣分,只把腳伸進背包裡?好吧,你贏了。附帶一提,因為波蘭登山家基於經濟也基於榮譽,偏好用阿爾卑斯式登山法,所以本書也充滿極限狀態下不得不在八千公尺高山上露宿的描述)


本書就庫庫奇卡幾場重要攀爬經驗的細節描寫生動,可以見識到他那種拼命三郎式的冒險衝勁,如何搭配精彩絕倫的高深技巧一次次創下佳績。頂著潰爛的腳馬拉松式的連爬兩座八千公尺高峰,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成就。


看他的登山故事真的很歡樂爽快,過程慘得要死但又非常厲害,不愧是一段傳奇。當然也因為他把一切交給上帝決斷般的持續挑戰極限,終於有一次他不再幸運,最後命喪洛子峰南壁。


也是從他的死亡可以深刻感受到,對那年代的波蘭人來說,登山家爭取回來的國際名聲對民族自信心有多重要。當庫庫奇卡的死訊傳回波蘭時舉國同悲,不斷有道路和地區改用他的名字。後來當一所重要新學校的校名要徵詢全民意見時,兩個選項一個是庫庫奇卡,另一個則是教宗若望保祿二世。


那是台灣社會難以想像的國情,而這自然也是推動波蘭登山家不斷冒險犯難的深層理由。波蘭登山家好還要更好,就算已經完成十四座八千公尺以上高峰登頂、留下了不起的記錄,依然不能甘於平凡。


人類終究喜歡傳奇故事。


汪達.盧凱維茲(Wanda Rutkiewicz,1943-1992)是歐洲第一位登上聖母峰的女性,也是波蘭第一位登上聖母峰的人(還跟若望保祿被選任為教宗在同一天),她的故事複雜卻也十分迷人,老實說用現代角度她光童年經驗就可以寫成一本回憶錄。


她爸爸是沒受教育的夢想家,媽媽是有受教育的夢想家,父母都愛發夢,讓務實的汪達為了活下去,四歲就掌控家庭預算,負責指揮弟弟妹妹打理家務。她可以展現出十分迷人的一面,但難搞起來時倔傲、尖酸、任性,心機深沈並不吝於算計他人,更視計畫和人際關係為無物:包括她的女性登山家同伴。


身為女性她非常執著於在男人為主的登山群體裡出頭並掌握全局,並全力全開的爭取鎂光燈。她一方面主張女性主義,另一方面卻也巧妙的利用父權紅利。但該怎麼說呢,誠如作者所言,汪達的缺點其實很多男性登山家也有。


很多男性登山家在做同樣的事(比如年紀大了以後想辦法揩年輕登山家的油好成功登頂),但發生在女人身上時這些事就很容易被放大。更別提男性登山家也會為了吸引贊助邀她入隊,然後再,呃,冷遇她。也許某方面而言她是不得不爭,否則永遠輪不到她。


那畢竟是1970、1980年代,汪達要對抗的性別壓力遠比現在大,同時她又是那種為求成功不擇手段的人。於是她無法乾淨也不能太聖潔,能做的是同時把自己的優勢全部拿出來用。而且要知道,無論如何她都爬上八千公尺高山了,還爬了很多座。


沒有什麼比這更明顯的事實,足以證明她確實有實力站在山頂上。連帶這不免讓我想當亞捷.庫庫奇卡被某外國領隊酸他有肚子時,他小聲嘲諷咱們倆不妨到八千公尺上再好好聊聊。


破碎的童年經驗讓汪達一生都處於不安中,難以獲得心靈的平靜。極具吸引力的汪達的感情經驗豐富,但尖銳的性格總是讓她陷入孤寂,年近半百時好不容易找到像是靈魂伴侶的對象,結果對方很快就山難死掉。


到頭來她活著總是不斷鬥爭,跟人鬥也跟山鬥,只為了爬向八千公尺頂峰時會有的短暫和平與喜悅,並在那一瞬間讓痛苦變得比平地版本更稀薄也更純粹。


遺憾的是雖然她的登山技巧無庸置疑的優秀,但因為舊傷與體力隨年齡衰退,她後期的登山過程越來越顯得,呃,遲滯。或許正因為意識到這點,也因為她是靠爬山吃飯,所以汪達絕不放棄,還擬定了一個要在十八個月內爬完十四座八千公尺以上高山的異常冒險計畫。


做出這種瘋狂決策的理由一方面是她年紀大了,一方面也和其他所有登山家一樣,這種有挑戰性的計畫總是比較容易爭取到名聲與贊助。以她後期戰績來看那確實太冒險了,但或許汪達當時已經處於不冒險就會崩潰,冒了險反而可以快樂一點的極端狀態。


只是那還是太拼了,最後也讓她永遠留在干城章嘉峰。


那些在汪達死後才說她不懂大家想法硬要對摃,但我們其實都愛她的波蘭男登山家言論,老實說未免太過粉飾太平,從字裡行間的描述看得出來連作者都有點翻白眼,連帶也不難推想汪達在那年代面對的是怎樣的惡劣環境。


汪達在當年確實因為女性身分獲得更多關注,但該怎麼說呢,並不是她把整個人類社會體制搞成這樣的,她只是在那個對女性十分不利的時代裡,勇敢的爬出來而且爬得很好,於是即使不是最強卻也還是成功占據眾人目光。


她讓我們現在談起波蘭登山黃金年代的登山家時,無論如何都有一位女性無法忽略不提。而這種無法忽略是她用盡一切手段拼回來的,她不強硬無禮的執著爭取就會被忽略。光衝著這點,數次站在八千公尺高峰上的她已然是無庸置疑的強者。


歐特克.克提卡(Voytek Kurtyka, 1947-)是本書提及的波蘭登山家中的一個特例,因為他是一位很文藝的登山家。感覺有點孤僻,但他的孤僻不帶攻擊性,比較偏向喜歡窩在個人小世界靜靜看書聽音樂的那種。


其他登山家在基地營可能喜歡串帳棚,但這位仁兄喜歡自己待在帳棚裡做愛做的事(附帶一提,庫庫奇卡愛做的事是煮飯,他超愛吃,還曾經和汪達兩個人偷偷把別人帶回來的維也納火腿啃個精光。事發當下別人還以為這兩人是在偷情,不過其實是在偷吃大家的火腿 W)。


該怎麼說呢,我覺得能講出「只有藝術才能重拾消失的連結,將完整意義還給零碎的片段」這麼美的話的人,肯定非常有深度(其實本書作者後來又替歐特克寫了傳記,也出了台版自由的技藝:登山的受苦、涉險與自我塑造,非常推薦)。


歐特克就是那種能靠登山走私過得很好的人,他沒興趣從事無聊的工作,只想做具獨立性且可以自我挑戰的事。不意外的他自然把登山當正職,而且光靠登山的「副業」就活得很好。儘管有些人的成功與時代緊緊相繫,但我覺得歐特克是那種腦筋靈活到不管在什麼時代,都可以過得很好的人。


和很多最後得到八千公尺高山收集癖的登山家不同,歐特克非常謹慎而且知道自己要什麼。儘管登山經歷中不乏風險極高的時刻,喜歡的爬法也是裝備越輕量、團隊人數越少越好,可他仍小心的迴避冒險,總是謹慎的計畫並量力而為。


也是這份謹慎讓他跟曾經是好搭檔,並一起完成高難度的縱走布羅德峰,但後來越爬越拼也越危險的庫庫奇卡拆夥(他後來就講庫庫奇卡會出事真的是早晚的事,看他幾乎每次壯舉都會有隊友死傷就知道了,歐特克自己便以從來沒有隊友喪命為榮)。


歐特克不但征服巴基斯坦川口塔峰上世界最長的垂直懸崖,也冬攀加舒爾布魯四號峰,以阿爾卑斯式登山法在史無前例的高度克服冰岩絕壁(閃耀之壁),並在爬完最艱難的部分後,考慮到下山的安全問題放棄幾十公尺外的峰頂。


他的成就樹立了登山界的新榜樣,攻頂與否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你完成了怎樣的技術挑戰,於是他這趟征服閃耀之壁的過程甚至被稱為世紀之攀。看歐特克的爬山規畫便能知曉,這人很懂得挑戰自我的界限,也知道怎麼平衡欲望與衝動。


他的技術非常高超,雖然沒有非常閃亮的紀錄,卻有著行家一看就知道紮實而且無可挑剔的成果。而年紀到了以後他也急流湧退,往後只爬些小山,因為美好的仗已經打過,或許留有些遺憾,但也可以了。


當然每個人的人生哲學、爬山理念甚至如何與欲望相處的情況都不同,於是我們在本書中看見無數不同的生命歷程。那時代波蘭厲害的登山家真的很多,像是本書雖然以上述三位的故事為主,但也提及許多其他登山家的事蹟。


完成世界第一次冬季無氧攀登聖母峰,擅長快手快腳用阿爾卑斯式登山法衝上山頂的克里茨多夫.維利斯基(那次他和列社克一起)。在歐特克之後成為庫庫奇卡重要搭檔的阿圖爾.哈澤,不但一起累積諸多成就,後來自己也成為登山大師(哈澤在本作成書時還活著,序文倒是明講2015年也死於加舒布魯一號峰)。


同時也有些成功不必在我的名人,像在波蘭掀起冬攀熱潮,擅長後勤、接洽、處理人際關係,並多次領隊進軍世界高山的安德烈.札瓦達(所以就不要計較他的桌子一片混亂,有時登山許可會消失在某處,沒關係我們就先出發,他會找到寄過來的)。


書中提到當波蘭國家隊打算挑戰全球首次冬攀聖母峰時,雖說整個隊上人才濟濟而且出發前大家自信滿滿。但等到了現場親臨聖母峰發威,天候長期不佳、隊員士氣低落開始打退堂鼓時,安德烈眼見苗頭不對親自從基地營衝上南坳,大膽表示如果沒人就我自己上。


其實安德烈也知道自己沒辦法上,但那當下作為領隊他姿態就是要做出來,最後里茨多夫就和列社克一起綁白布條上去,證明人類可以冬攀八千公尺以上高山,真的是讓人熱血激昂的故事。


安德烈之外另一位時常擔任領隊的是雅努什.馬傑爾,里茨多夫.維利斯基自己後來也接下安德烈的棒子長期擔任領隊。只是維利斯基自己很有心機也非常想衝,所以也有人覺得他行事不是很公平,但當然本人不這麼覺得啦。


除了登山名人的事蹟外,本書也記錄了很多有趣的小故事,上面提到走私是波蘭登山家的重要副業,自然也會有很多想辦法哄騙各國關卡的逸聞。除此之外登山許可是許多國家重要的收入來源,所以當歐特克和庫庫奇卡參加汪達目標K2的全女子登山隊打算趁機獨攀,最後不小心登了布羅德峰的頂(遺憾的是這支女子隊此次沒成功)。


當然他們沒打算白目講出去的,結果路上卻遇見梅斯納爾之後被嘴出去,這下巴基斯坦當局就不爽了。還好汪達憑著她的個人魅力,當下想辦法凹成他們兩個是隨隊攝影師啦,他們只是要在附近的山峰幫我們拍女子隊爬K2的照片啦!


當然除此之外歐特克和庫庫奇卡還因為沒錢付兩座山峰的申請費,所以爬加舒爾布魯一號鋒時雖然其實是打算要立刻連爬二號峰,不過還是技術性的玩起「到現場再補申請」的無賴招數。還好這次兩人小組以阿爾卑斯式攀登法,連爬兩座八千公尺高山再加開闢兩條新路線的戰果真的太輝煌,最後波蘭山岳協會同意用把他們痛罵一頓為代價,替第二張許可證買單。


這段時期波蘭登山家過得比西方登山家苦得多,也在獨特的社會與自然環境下,磨練出更強的體力及登山技巧。他們的外套是誰有布誰去弄拉鍊,再交給誰家的媽媽或嬸嬸幫忙縫出來的。登山鞋是請鞋匠量腳訂作,冰爪是請鐵匠特別打,用現在的眼光好像很厲害,但其實都只是窮而已。


於是波蘭登山家常會向西方登山家索要東西,看到有可以撿的裝備當然要撿。在西方登山家眼中波蘭人不知道為什麼總在山區停留很長一段時間,但其實他們純粹是為了省錢,外帶早已從國內自備一堆食物而已(政府會補助知名登山家物資)。


但說是這麼說,波蘭人又窮得剛剛好,有錢到可以組織大型登山隊挑戰各地高山,卻又窮到沒多少餘裕可以喊再接再厲所以非常敢拼,最終也確實創造出驚人成就。可就像書裡的波蘭登山家講的,要知道為什麼我們波蘭人可以比西方人爬得更好,就看看我們比西方人少了幾根指頭。


這不只是個黑色笑話,其實整件事講起來是真的會讓人怕。據作者統計波蘭黃金時期的優秀登山家,有百分之八十最後全死在山上。閱讀時我不停看見關於死亡的描述,但實際看到數字仍不免啞然(好吧雖然我看書當下本來就不會講話),如果把這視作戰爭,那已經快稱得上每個人都死了。


其中最慘烈的一次是1986年K2峰的山難,頂尖波蘭登山家準備從三條不同路徑攻略頂峰。汪達參加法國隊,結果和搭檔的隊友極度不合,這四人技術理論上都不錯,而且選擇輕量上陣無繩索爬K2峰最後一段結冰上坡,無論技巧還是意志力都極其強大(這就別提二十年後同一個地方,即使已經插滿超密集的固定麻繩索,還是有十一個人在那裡喪命)。


實際上法國隊四人也都成功登頂,但有時下山反而更兇險,特別是沒有繩索的缺點在此時更加明顯。地形困難又撞上暴風雪,法國隊被迫多日露宿,先走一步的平安生還,走得比較慢的就永遠留在山上了。汪達在艱困且視線不清的情況中勉強下撤,好不容易回到山腳,看見來協助她後撤的波蘭登山隊員時,孤傲如她也不禁感動到哭出來。


庫庫奇卡與伙伴德塔克參加國際隊,走南壁的鐮刀雪溝路線,但當然隊上其他人只想走普通路線,最後只有兩個波蘭人挑戰這條鬼畜路線。一路上因為天候不佳延遲不少時間又吃掉大量體力,更碰上預期之外的一百公尺直立壁,在八千公尺上爬這種地形不是開玩笑的。


也因為這樣過程中他們不斷錯手損失裝備,沒能好好的補給外還得露宿。兩人一樣是在登頂後出事,因為一路上來太地獄,決定改走阿布魯齊路線下山,結果撞大雪導致找不到營地。到此為止他們已經連四天露宿,最後隊友沒力到決定不帶繩索(就是極限狀態了,多一個東西少一個東西差很多),結果冰爪鬆脫摔下去。


同時雅努什.馬傑爾率領的波蘭登山隊,選擇走魔術路線迎戰K2的「最後難題」。剛開始和美國隊、義大利隊與個人登山家擠在一起。美國隊雪崩死了兩個人決定撤,義大利隊改走阿布魯齊山脊,也就是汪達走的那條。


剩下波蘭隊兵分兩路繼續挑戰最後難題,四個男登山家有三個先行成功攻頂,但因為路線太困難也決定改走阿布魯齊山脊下山,結果發生意外,其中一人沃伊切赫墜落身亡。走另一條路線的三名女性登山家在八千兩百公尺露宿準備攻頂時,聽到沃伊切赫的死訊果斷下山。


她們的決定是對的,因為同時間大雪來了。


三名女性登山家與領隊成功下撤,但同時間還有一大團人改走阿布魯齊山脊路線的人卡在那上面。七個登山家全部擠進四號營,最後死傷慘重。那年一口氣死了十三個人,而此前K2峰的登山家死亡人數總計才十二人。


事後檢討當然有很多結論,只著重攻頂但輕忽下山顯然是最大的問題。有時候光是在死亡區域待太久意即太慢下山,一個小時都會出事。更別提為了登山臨時組團缺乏合作默契,出事變成一盤散沙也是重要問題。


此外由於原本選擇的路線比較難,所以出事時一堆人全往感覺比較好走的阿布魯齊山脊路線擠。但這反而造成更多混亂,那畢竟是八千公尺以上的高山,無論如何都很難。


總之借用老話一句,回家以前登山都不算結束。當然也因為發生這樣的災難,所以雖然這次的K2登山成就非常厲害,但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被忽視,直到死亡陰影逐漸消退後才又重新被注意。


但該怎麼說呢,即使沒有犯錯,登山本來就是會有一定的機率發生意外。如果一直挑戰極限並增加難度,自然更容易出錯,最後總會碰上那個機率。可能是力氣不慎用盡、遇上雪崩、冰爪滑脫、繩索斷裂,又或者腳下的冰橋或管它什麼總之就是垮了。


更別提運氣不好這回事了,一直測試運氣總會有不好的時候。偏偏波蘭人基於各種因素總不斷尋求突破極限,於是在創造諸多輝煌成就的同時,也會碰上被極限突破的狀況。


老實說看登山故事總不免有個尷尬的點,那就是到底為什麼要這麼拼,為何要跟命過不去?因為山就在那裡雖然講來很響亮,某方面而言也可以算求仁得仁,但……死亡仍令人遺憾。波蘭人是拼中之拼,她們一整世代的優秀登山家幾乎全都死在山上(我對汪達死亡當天,她故鄉友人夢見她在街上說好冷這事印象深刻,真的很讓人難過)。


當初看書名與簡介時,我以為攀向自由會是更政治一點的書,它會關於波蘭人如何用登山對抗極權政府的故事。所以開讀後才發現,這其實是波蘭人如何因為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的天時地利人和,舉國靠著登山獲得自信、光榮,與成就感的故事,在那時代登山是能獲得全國頌揚的「職業」。


到頭來這群登山家不是為了對抗極權,而是為了遠離塵囂而戰。鐵幕下的波蘭像一灘死水,他們的生活往往充滿煩憂與雜務,但在八千公尺高山上人類社會的一切都變得不再那麼重要。


簡直是終極的逃避現實術,沒錯,等下山以後那些都會回來,根本沒有消失,一直都在那裡。但只要待在山上,在痛苦的每一步、每一次呼吸裡,感受到的都是純粹的自由。


甚至那或許不只與政治相關,還彰顯了生命的意義。不是登山可以找到生命意義,而是在八千公尺的高山光是活著上去和下來就已經費盡個體的全部心力。意思也就是除了登山外,什麼都不用也不可能再想了。這也是自由,某方面而言是更絕對的自由,那是沒有任何陰霾的自由。


徹底的心靈自由。


不只一位登山家在山上遇過幻覺,那幻覺可能是我怎樣都不想進帳蓬,但更多時候是感覺多了一個人在路上或帳篷裡。大部分都是善良的,但也有飽含惡意的時刻,有時還是兩個人同時感覺到有某個看不見卻依舊存在的東西。


我相信腦神經學對此肯定有某種合理解釋,但顯然登山家普遍不考慮擁抱那個方向的解釋,他們感覺上是比較想要把這當作是私密的重要體驗,和山的記憶一起珍惜,我覺得很動人。


如同作者一再強調,波蘭登山的黃金時期存在諸多特定的歷史因素。所以時局改變後波蘭人對登山的狂熱也回歸正常值,當人們有許多更舒適一點的自我實現途徑時,便沒必要再去爬個八千公尺以宣揚國威。當然好手死傷慘重造成的經驗斷層也是理由,畢竟實在死了太多人,日子變好過以後大家會怕。


老實說我看登山故事時心情總是矛盾,一方面想好厲害,另一方面又不免猶豫這種冒生命危險挑戰極限的行為究竟有無必要。光是覺得這些成就很厲害的感覺,會不會本身便存在道德疑慮?


但該怎麼說呢,好吧,最後我選擇自己安慰自己,正因為每個人都不一樣,所以這世界才有趣。有人願意賭上性命登山,儘管對愛著登山者的人來說那很恐怖,不過對陌生人如我原則還是尊重這樣的選擇,也會為其成果感動,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傳奇故事。


我想攀向自由:波蘭冰峰戰士們的一頁鐵血史詩(Freedom Climbers: The Golden Age of Polish Climbing)正是那種一般讀者會感興趣的登山故事,它很厲害、很偉大,令人佩服卻也感傷。儘管伴隨些許良心不安,卻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它描繪了蘇聯時期波蘭的登山界生態,也讓讀者用波蘭登山家的角度,去看那個人類不斷朝八千公尺以上高山發起新挑戰的時代,以及每一次突破極限的登山過程。當然一般讀者很難真的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可至少……原來是這樣,發生了那樣的事啊。


每回只要看見書裡附錄的標出攀登路線的山峰照片,我心頭總會不斷湧上「等一下為什麼會有人想爬這個啊」的想法。但就是有人不但想也去爬了,既成功攻頂,還冬攀爬新路線。該怎麼說,我們真的是同一個物種嗎?好吧,我們當然是。


於是我厚臉皮的為這份人類的可能性與有榮焉。


延伸閱讀,歐特克.克堤卡傳記:自由的技藝:登山的受苦、涉險與自我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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