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8日

不存在的維梅爾

1945年夏天荷蘭媒體熱情報導一則新聞,事情是這麼開始的,有個叫凡.米格倫的賣國賊,把極可能是從猶太人手中非法取得的維梅爾畫作,賣給納粹空軍元帥戈林,叛國賊啊這傢伙。但妙的是事情峰迴路轉,這位畫家被訊問幾天後終於吐實,他說,那是我畫的,通通我自己畫的啦!


用比較活潑的口吻描述的話,事情大概長這樣:對,就我畫的,因為我很不爽那些自以為是看不起我的勢利眼鑑賞家,所以故意偽造維梅爾的畫。果然那些白痴一個個都被騙,把我的作品當成維梅爾真跡。賣給納粹又怎樣,詐欺又怎樣,反正納粹錢多人傻,騙他們錯了嗎?把戈林騙得團團轉發大財超好玩的啦!




非常有趣對吧?我也很喜歡這個故事,可惜是假的。


就算這個版本裡有些許真實成分,但大部分都背離真相。身為藝術專家的作者強納森.羅培茲(Jonathan Lopez)針對這此事,爬梳歷史文件並進行許多訪談,試著重建實際發生過的事比較可能長什麼樣子。


凡.米格倫由於當時的新聞報導與群眾心理,在戰後幾十年間的公眾形象都是成功詐欺納粹的天才愛國畫家,即使早有書籍出來撥亂反正,但這敘事還是維持了非常久。不過實際上無論是他本人還是其所繪製的偽畫,都比原本的歡樂故事還要更加複雜陰沈。


但要理解整個故事,就得先理解當時的背景環境。和林布蘭等大師相比,維梅爾曾被湮沒在歷史中,一直到十九世紀才重新受到重視。現代已知維梅爾傳世畫作共計三十四幅,但在十九世紀後半到二十世紀初,未來尚未決定好,咳,我是說還不確定現存的維梅爾畫作總共有幾幅。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只要找到一幅就發了,於是當時所有畫壇人士都做著維梅爾樂透夢。也許某天我們會遇上一幅從倉庫或在某家族牆上掛了很久的畫,大家原以為不過是某個理查還法蘭克畫的,但其實是維梅爾的作品,各位觀眾,這可是維梅爾的真跡啊!


於是各式各樣的畫作都被拿出來送往藝廊與鑑定家面前,希望能有個美夢成真的結果。以此為背景,本來就存在而且運作流暢,成員包括不肖畫商、偽畫師、負責鑽探銷售管道的中間人的贗畫集團,自然不會放過大好機會。


當然偽畫集團的防守範圍非常廣,無論是古畫還是現代藝術作品,都有相關的流水線展開各種詐欺。特別是那時代資訊不流通,常常發生原畫留在歐洲,可同時在美國賣出多幅相同偽畫的情形。


畢竟大多時候這些犯罪者除非自信十足,不然也不太會去找專家鑑定,光是宰那些雙眼閃閃發亮、手上有錢很想買大師畫作,本身卻又不怎麼識貨的肥羊收藏家,只要成功個幾個就能吃很飽了(即使是現代還是有畫在歐美,但詐欺亞洲客戶的事情發生,資訊落差向來是弄錢的機會)。


但在這個業界要仿冒維梅爾畫作的難度很高,有本事高價收購維梅爾畫作的商人都不是省油的燈,無論是自己還是他們諮商的鑑定家眼光都很利。更別提沒有這些信譽不錯的畫商做中間人的話,那些花得起大錢的收藏家也不見得願意出手。


拿品質不佳的十七世紀畫作出來改造,是製作那時代偽畫的基本招術,但憑藉普通水準的古畫當基底,要想仿冒維梅爾等級的大師畫作還是非常困難,勢必須要優秀且技巧絕佳的偽畫師出手。


使用十七世紀畫布與近似當時材質的顏料來模仿大師風格只是入門,畫好後要如何通過科學檢驗更是重大關卡。蛋彩畫因為顏料材質不融於酒精以當時技術而言不容易檢驗,所以是不少偽畫畫家愛用的材料,但問題是維梅爾的作品是油彩畫。更麻煩之處在於油彩有放了幾百年慢慢乾掉的話不會融於酒精,但剛畫沒幾年的話就會融的特性,成為絕佳的檢驗方式。


凡.米格倫的入門雇主、另一位有名的偽畫工匠凡.威加登,就為此開發出加入明膠的顏料,以規避高額交易通常會碰上的酒精測試。後來凡.米格倫以此為基礎利用膠木這種材料,達成更高一級的仿畫技巧。當然這些技術在現代科技檢驗下都會一一敗退,但在二十世紀早期想以假亂真已經夠了。


當然這是等級比較高的交易,實際上從書中描述可以看見很多漏洞百出的偽畫還是詐騙成功的例子。實際交易時賣家話術、買家知識,整個交易的謹慎程度,是否精心透過中間人來打造一則好故事,如何成功激發並深化買家欲望等等,都與詐欺能否成功息息相關。


在這方面凡.米格倫簡直是天才,出生於荷蘭的他是個有才能的畫家,就學期間便已嶄露頭角。問題只是出在他的偏好和風格都比較古典,但當時以畢卡索、梵谷、馬蒂斯等畫家為首,風格強烈的現代藝術已經崛起。在這種情況下很難超越那些古典大師的凡.米格倫,便顯得有那麼點鬱悶不得志。


但即便如此如果他潛心鑽研的話,或許還是有辦法走出自己的路吧。但凡.米格倫為了應付奢侈生活的開銷,那怕檯面上已是荷蘭上流階級圈裡知名又受歡迎的肖像畫家,卻還是投入贗畫領域,並因此獲得豐厚收入。


現在已經很難確定這種難以受到社會肯定的犯罪才能,是否影響了他精進個人風格。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的職業生涯還真的是,用本名畫的作品表現好時,贗畫就顯得粗製濫造;而贗畫水準突破天際時,本名之作就像隨便撇撇。


顯然這位畫家無去兼顧兩條不同的道路,儘管試圖以聖經系列畫作證明自己,卻更加凸顯出他內在的空洞與缺乏靈性。更有意思的是儘管他後來編造一個,是為了向不識貨專家證明自己才製作偽畫的故事,但實際上他詐騙的是藝術專家,而非那些曾評論他作品的藝評與記者,更重要的是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那些評論其實溫厚中肯。


就這樣,為了錢走向簽別人名字的那條路後,凡.米格倫在偽畫界是勝利者,在大眾眼光中卻只是普通水準(卻並非不紅)的畫家。不難想像的,這份理想與現實的落差顛覆了他的心靈平靜。


凡.米格倫早在戰間期,便積極支持法西斯運動並贊助右翼雜誌。同時間品味相近,一樣超討厭現代藝術的前畫家希特勒,更成為他心中理想的政治領袖。於是以技術、知識與政治信仰為基礎,凡.米格倫開始朝同時期其他優秀偽畫家都做不到的境界前進。


當然這位畫家一開始的偽作也相對單純,都是模仿維梅爾現有風格的作品。畢竟在那個人們其實還不確定維梅爾究竟現存幾幅畫的時代,偽造與確定作品風格和構圖相近的畫是非常安全的策略。其他偽畫家無論模仿對象是哪位大師,基本上也都是這麼做的。


本書一個很大的優點就是大量全彩附圖,收錄了很多歷史照片、作者個人畫作以及偽畫,還有維梅爾真跡的相片。雖說這些作品只看照片往往看不出門道,至少絕對不可能看出作者形容的,這些畫只看表面還好,去細看筆觸就天差地遠的細節到底差在那裡。


但無論如何光有圖示意不用憑空想像就差異很大,也更能理解文字內容究竟在說什麼。總之在那個人人都想要維梅爾、大家也都跟維梅爾不熟的時代,凡.米格倫那些有模有樣的甜美偽畫不斷騙過鑑定專家,也讓他過起十分豪華的生活,並得以潛心鑽研更上一層樓的偽畫技術:畫材還是技巧面都是。


這段時期他的畫作其實蠻有意思的,因為某方面而且就是那時代的PS,凡.米格倫把很多維梅爾畫作中的構圖、格局與人物,都移花接木到他自己的偽畫裡面,以哄騙專家接受這種相似性。


(同時他又在畫中加入不少自己家裡的盤子之類的生活物件,以至於二戰後被司法追訴時,他太太喬安娜做證時不得不承認,對啦,畫裡的盤子現在想想和我們家的很像沒錯,但是之前我都沒有注意到啊。然後搭配維梅爾的帽子這本從生活史出發,探究十七世紀全球貿易的社普作品來讀,整件事就更有意思了)

 

也許是想起年輕時那次不成功的聖經畫展也說不定,凡.米格倫做了其他偽畫師基本上不會做、甚至他自己以前也沒做過的事:他替維梅爾無中生有虛構出一組聖經畫。


現在學術界公認維梅爾只有「耶穌探望瑪麗亞與馬大」一幅聖經畫,但考慮到維梅爾的妻子是天主教徒、他生命中又有十二年的空白,所以在二十世紀初很多專家都相信,維梅爾應該會有更多的聖經畫,用來裝點荷蘭宗教改革時被查禁的秘密天主教教堂。


凡.米格倫利用這種期盼創造不存在的歷史,替維梅爾打造一個現實中從來不存在的聖經系列畫。更厲害的是他除了替這些藝術專家造夢之外,還在這些畫中巧妙置入納粹圖像符號,契合了當時作為文化主流的法西斯運動所鼓吹的人民精神概念。


畢竟納粹賴以上台的契機之一,便是打造對德國民族主義與亞利安種族主義的美好想像,並以會改善農民生活為號召獲得大量農村選票。當然納粹實際上台後的施政證明他們基本上不太甩農民,但同時間政治宣傳上仍然十分注重這種根植於想像中美好農村景象的「人民精神」。隨著政權走向獨裁並逐漸壯大,這方面的宣傳也變得更加無孔不入,其文化意象同時襲捲整個歐洲。


而談到收藏也就是擁有一樣東西,表面上可以單純說是因為喜歡,可如果要探究這個喜歡的話,總會有一定的意義在其中。凡.米格倫這系列聖經偽畫無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都以置入納粹圖像符號的方式,成功喚起同時代人們的共鳴。


誠如作者所說,二戰之後人們努力排除納粹毒素,以致於如今大眾已經難以迅速理解,凡.米格倫這系列聖經畫、特別是整個系列的最高傑作「以馬杵斯家的晚餐」當時為何能輕易引發大眾共鳴。但對那時代的人而言,無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這種流行圖像還是十分深入人心,並能勾起心中的收藏欲望。


同時也像時勢造罪犯的,德軍入侵荷蘭後引發一連串政經動盪。無數原本屬於猶太收藏家所有的畫作遭到劫掠,市場上大量出現來源有問題的大師畫作,而納粹更是有系統的在掠奪並處分這些價值極高的作品。當時荷蘭畫商無論等級高低皆沾染這些地下破事,儘管最頂級的畫商還是拒絕和明顯是劫掠物的美術品扯上關係,但基本上和納粹官員交易仍是常有的事。


這段敘述讓我想起以盟軍如何徵召藝術專家組成特殊部門,在歐陸戰場守護藝術品為主軸的紀實作品大尋寶家,本書無疑是同個故事的另一面向。正大光明展現自身親納粹態度的凡.米格倫(但也聰明的知道不要直接加入納粹黨,畢竟他不需要摸個公務員的位置吃飯,光賣偽畫就賺到買房地產珠寶像買蘿蔔了)趁此時機繪製出一幅又一幅的維梅爾聖經系列贗畫,大賺正流竄在市場中的戰爭熱錢。


包括希特勒和戈林在內,無數德國收藏家都想要一幅維梅爾,同時間荷蘭畫商與收藏家也基於愛國主義,決心盡可能把維梅爾的畫作留在國內。於是這時候檢驗畫作真偽的機制不再嚴謹,反而有時候會陷入搶畫大作戰的心理陷阱。哪怕凡.米格倫在以馬杵斯的晚餐之後的偽畫越來越白爛,但還是非常好賣(同時間他為了致敬納粹的本名畫集反倒看起來非常亮眼)。


最歡樂的是把「基督與毒婦」賣給戈林這事基於他還是個意外,凡.米格倫是個沒啥愛國心的犯罪天才,讓他自己決定的話才不會想捅馬蜂窩。問題只是他找上的畫商米德早和戈林有默契,如果再找到一幅維梅爾那買家絕對要內定。或許凡.米格倫該慶幸的是,希特納的搜刮部門也想要這幅偽畫只是被戈林截糊,不然他的贗畫就要一路送往第三帝國元首的倉庫了。


不過送往戈林的家也不是輕鬆愉快的事,對方不是省油的燈,中間人三兩下就把畫作真正的所有人凡.米格倫抖出來。然後凡.米格倫就被逼著要向戈林保證那幅畫的來源,用意很明確就是你要負責保證不是跟猶太人搶來的。


該怎麼說呢,從這個角度來看「基督與毒婦」保證乾淨沒錯,但你又不能去跟空軍元帥說放心沒問題,因為是我自己畫的啦。而且說好的某秘密家族請他代銷的秘密,自然是這秘密家族根本不存在,這下要怎麼交待此畫來源?凡.米格倫只好暫時逃避現實,直到有天被戈林和畫商米德逼急了的中間人銀行家瑞斯拉,帶著打字機和紙上門親自盯他寫信為止。


好吧,同樣都是犯罪者,凡.米格倫很清楚戈林在意的是什麼。虛委與蛇的寫了一封信,算是扛起來源問題的責任,保證這畫就算有問題也是我的問題不是其他人的問題,這才讓戈林願意付款買畫。


只不過納粹的野心沒有成功,最終盟軍還是光復了荷蘭,戰時的通敵者先是慘遭私刑,並受到司法調查與追訴,然後事情就回到了噗首。問題只是為什麼一個明顯不合於事實的故事,最後陰錯陽差的變成這樣一個喜劇版本?


嘛,答案基本上也是可以簡化為幽微的人性五個字。總之凡.米格倫本身大概也有點像心理變態型人格吧,他那種一方面與荷蘭自由派菁英建立友誼,一方面又毫不客氣的利用這些人的行為是真的蠻恐怖的。偏偏正巧又讓他遇上一個同樣為自己不得志苦悶的猶太人地下反抗軍軍官皮勒,還是個只聽自己想聽的話的人,連帶也拉不下臉承認個人錯誤。


結果就是那怕資訊其實兜不起來,皮勒還是把自己的面子放在第一位,採信凡.米格倫口中那個越說越好聽的、噗首的那個版本,並協助他在媒體上大肆宣傳。該怎麼說呢,民族自尊心受損了好幾年的荷蘭人當然喜歡這故事,而且一樣喜歡到拒絕接受其他不那麼可愛但比較真實的版本。


就這樣整個國家超級莫名其妙的,由一個猶太人軍官全力全開護航納粹通敵犯罪者,媒體再幫忙把這個犯罪者塑造成民族英雄,然後全民都很開心的接受這個故事。之後的審判也是輕判,必須充公的不義財產也因為之前早和太太離婚脫產保留不少。更重要的是凡.米格倫死亡時機實在太準,1947年時就因為梅毒併發症過世,使得他的公眾形象就這麼凝結住再也未受破壞。


事到如今來看整件事也未免太過戲劇化,但只要想到更加戲劇化的二戰才剛結束,便能理解或許當時整個荷蘭社會也非常渴求一個快樂單純的故事。凡.米格倫作為一個運氣始終很好的詐欺犯,便抓住這個機會洗白並獲得長年渴望的社會名聲。


在為了討人喜歡而造假的領域,凡.米格倫無疑是天才中的天才。


不存在的維梅爾:偽畫家、藝術史家、犯罪集團和納粹合力搬演的世紀騙局(The Man Who Made Vermeers: Unvarnishing the Legend of Master Forger Han van Meegeren)是相當精彩的犯罪紀實作品。


閱讀本書可以看見在一個狡猾聰慧的贗畫畫家如何欺世盜名的同時,並從偽畫業界的實務與交易手法、涉及的藝術與文化細節去理解那個讓現代人倍感陌生、複雜又紛亂時代,並感受到世事與人性的詭譎之處,讀起來非常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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