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談人類「集體亢奮活動」歷史的作品。雖說中文書名會讓人覺得「嘉年華」會是本書的主體,不過實際上她談的範圍並不侷限於今日我們熟悉的所謂「嘉年華,而是既廣大又有趣、從史前時代到現代,企圖探討聚在一起狂歡這回事對人類有何意義,而「社會」又是如何看待這類活動並與之互動的過程。
圍成圓圈瘋狂跳舞在很長一段時期,被視作落後民族的野蠻傳統。但事實上熱愛狂歡亂舞的人全世界都有,於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在此出現,究竟人們為什麼會如此喜歡跳舞狂歡呢?就某方面而言這是本書的起點。
舞蹈儀式保留了史前時代人類集體狩獵的傳統,包括對抗大型掠食動物的威嚇動作,以及獵補草食動物的合作模式。在大自然中人類個體十分脆弱,團體可以成為巨大的力量。
即使在這樣的生活形式完全化為「過去」之後,保存了這份史前記憶的舞蹈儀式仍成為其象徵而獲得延續,繼續為了凝聚團體成員共識而存在。畢竟忘我的跳舞很快樂,並能幫助人們融入團體、由此凝聚彼此的向心力。
所謂「跳舞教」在西方曾經相當興盛,從近東到希臘都有滿滿的以舞蹈崇敬神明的傳統。而這之中最具影響力的信仰,莫過於範圍廣大且有許多不同姓名與變形化身的酒神戴奧尼索斯。
對比其他信仰可能隱藏的階級意味,戴奧尼索斯信仰幾乎是百無禁忌,任何階級性別皆可自由參與。於是也無怪乎無法參與公共事務、甚至被禁止飲酒的希臘女性會對酒神信仰十分熱情,所謂的「冬季舞蹈慶典」甚至激烈忘我到被視為「惡名昭彰」。
而且神話還明示了:這是不來參加就找你麻煩的神明喲,請乖乖放手吧,權威啊!(不過這並不表示戴奧尼索斯是僅限於女性的信仰,事實上也有許多男子信仰這位酒神)
本體可能是集體狂喜化身,外帶美麗又雌雄兼具的戴奧尼索斯,其原形可能是公元前十五世紀遊走於希臘各處的傳道者。這些人通常極富魅力,同時具備治療、魔法與執行宗教儀式的能力,並常以激情跳舞為手段治療心理疾病。
想像一下,長相與人格極具吸引力,擅於唱歌跳舞且風靡萬千粉絲,社會賢達看見就皺眉,可粉絲卻對其一往情深……這不正是現代所謂流行偶像嗎?不過話又說回來,更接近的形象有點讓人意外卻也不意外的,那正是萬世巨星☆耶穌基督啊!
戴奧尼索斯信仰走的是自由自在路線,重點是快快樂樂盡情狂歡、在儀式中大家都有機會直接與神明交流。但當「文明」興起,階級與軍國主義隨之成形,大家平起平坐跳舞跳得超開心、充滿愛與和平的傳統信仰也變得不合時宜了。
政治勢力間的競爭越趨激烈殘酷,社會菁英意識到一套嚴肅且講求效率之信仰的必要,這信仰必須為了保家衛國、也就是守護上層階級的所有物服務。連帶往往讓尊貴之人無法理所當然維持地位及優越性的傳統信仰,空間也逐漸被官方認可的宗教壓縮、迫害。
隨時代演變,中性且重享樂的傳統信仰被父權與教條取代,每個人可以直接與神明溝通的時代成為過去(乃絕地天通的又一種變形?)。神明的聯絡方式被教士或祭司壟斷,一般信徒往往還被用極為高壓的方式「教化」。
事實上不只耶和華信仰曾被迫害,羅馬官方多神教也曾基於政治因素,大力迫害戴奧尼索斯信仰與伊西絲信仰。只是說,人不會永遠遺忘自由,而且總是追求著自由,於是神之子耶穌出現了,他的形象軟化了耶和華信仰的剛硬冷直,像是把酒神戴奧尼索斯與耶和華的信仰部分融合。
本書中對耶穌與戴奧尼索斯在形象上的相似與重疊之處,做了相當多有趣的比較(話說戴奧尼索斯也應允了信徒「永生」,這是以往的我完全不知道的事實),並透過探討耶穌在世時活動、傳教的地區中,興盛而活躍的酒神信仰是如何影響了耶穌崇拜者,並因此形塑出今日的耶穌形象:葡萄酒、永生、親民、受難之神。
此外有趣卻也不令人意外的,早期基督信仰的形式,也較接近傳統宗教那種親切且狂歡跳舞的路線──特別是這信仰還沒成為唯一的官方宗教時。同時在活動中,還常常出現「說方言」這種類似起乩的精神狀態,被視作人類和神明直接溝通的代表。
而當時的神職人員不用說,很努力去節制跳舞,並企圖將「說方言」變成自己的專利(這部分和法國歷史學家朱爾.米榭在女巫 La Sorciere提到的很類似,官方爽妳「發神經」就是神蹟,官方不爽那就是魔鬼附身,不用說這魔鬼的形象還和戴奧尼索斯身邊山羊形狀的薩悌神挺像的)。
不過來到十二、三世紀後,教會終於成功把跳舞這回事從教堂完全趕出去(是的,趕了很久很久才趕成功),宗教儀式和制度徹底走向莊嚴化。那不能跳舞了怎麼辦?答案是那就在教堂外面跳啊!
雖說神職人員看了實在很不爽,但完全跟民意對幹並非好主意。加上當時民間信仰依舊強而有力,所以教會為了抗衡便在1223年弄出異端審判的制度,同時還開始美化教堂建築,搞聖人、聖物崇拜,設計各種花俏儀式,外帶在節日提供神蹟劇與遊行等娛樂活動。
只是等到這些活動被玩過頭變轟趴後(教會:怎麼每次最後都變轟趴,你們是多喜歡轟趴,崩潰啦!),又像古早時代一樣,這些哩哩扣扣的活動和跳舞也被趕出教堂,並成為如今我們所知曉的「嘉年華」。
於是所謂的嘉年華,等於是遠古宗教集體狂歡儀式的世俗版本,這樣的活動在中世紀那個封閉的社會裡成為壓力出口,而且舉辦頻率其實還蠻高的。甚至可以說那是一個人們之所以每天努力工作,全是為了下個月或者下下星期就可以上街開轟趴的時代。
不用說這些活動的存在,有部分也建基於民心對高壓政策的反動,這點無論是紀元前的中東、羅馬帝國時期,還是對十二、三世紀的天主教會都一樣。而且辦著辦著,人類容易自我感覺高級的症頭又起來了。
原本沒有階級之分、甚至是刻意反轉階級與性別概念好加以嘲諷的嘉年華,開始讓上流階級的人覺得渾身不舒服。十六世紀歐洲社會結構開始變化,以往那個人人位置十分清晰明確的世界逐漸消逝。
王權集中的結果是被弱化的貴族對自身地位感到不安,不再能如同往昔一般淡然身處於平民「沒大沒小」的狂歡活動裡。同時間不得不適應宮廷文化的貴族階級,創造出一套禮貌規則以抬高自身地位、製造門檻。
這一套規矩受到中產階級的模仿,於是乎社會開始區隔了,會在街上開轟趴的下層小老姓,以及優雅生活、互動上充滿各種講究的上流階級,在娛樂上必須徹底分開,於是這尊是窮人的五月花柱,那而尊是有錢人的五月花柱……
這部分的描述也讓我想起饞:貪吃的歷史,該書提及「貪吃(暴食)」這概念在西方的演變,與以之應對、同樣是在十二、三世紀開始成形的「暴食天堂」民間傳說。在十六、十七世紀以後,由宮廷文化孕育出講究餐桌禮儀與味覺品味的飲食文化,並在往後藉由上流階級的知識份子之手發揚光大。
另一方面新教與資本主義興起,配合產業結構轉變,下層階級的日子變得越來越難過,物價飆漲收入卻不斷下降。於是乎可以合理組織人群的嘉年華活動,要不成為革命活動的掩飾,就是變成暴動觸發點。長久下來嘉年華開始被政府和教會同時敵視(儘管新教剛開始也曾利用嘉年華來反天主教)並逐漸被禁止。
這等同宣告全民大轟趴時代正式結束,畢竟老百姓三天兩頭就「放假」上街開小花,這樣我們的經濟不就完蛋了嘛!敗壞道德又浪費資源,工作,全部都給我去工作!
再加上同時間槍砲的出現與普及,也改變了過往以貴族為主體的軍隊型態。受過精實訓練的吃苦耐勞下層階級變成軍隊的主要成分,而不用說,所謂的「精實訓練」絕對和嘉年華這東西是互相衝突的,能打仗的兵那能成天想著上街開轟趴?
去給我練習啊!去工作!去打仗!人要活得節制一點,別成天想著玩,小確幸這種東西沒未來也不長久,總之,請為了維持眼前不是很公平的社會體制盡一己之力喔,啾咪 ~
總而言之,嘉年華的傳統在西方就是這麼開始掰的。
本書在此對十八世紀阿拉伯半島目標建立神權國家、淨化制度與精神腐敗部分的伊斯蘭瓦哈比教派的出現,與其對蘇菲教派攻擊的探討也相當有趣。某方面而言,那和清教徒對抗天主教有許多類似之處。
如同古早時代要要想強兵建國最好就要搞個嚴格宗教觀的傳統一樣,瓦哈比教派雖說理念上要「回歸初衷」,但對槍支與新形態軍隊的擁抱可非常實在。此外雖然沒有明確佐證,但嘉年華傳統在西方社會掰掉的時間點,是否能和憂鬱症病例在歐洲的增加產生連結呢?
個人主義興起的同時,卻不等於真的可以做自己,事實上我們反而可能對自己在社會裡的位置與形象更加焦慮,一旦適應不良便很容易產生憂鬱傾向。偏偏同時間又失去了傳統集體狂歡的抒解手段,只能消沈於孤獨與疏離之中……是這麼回事嗎?至少作者覺得這是值得思考的方向。
隨著帝國主義擴張,殖民者努力剝削殖民地的物質,傳教士則篤力消滅看不順眼的、也就是所有的異教文化。在這段時期傳統的宗教舞蹈儀式常被狠狠毀滅,可是人類需要這些儀式,所以只要找到契機便會努力重現。
黑奴在南北美洲混合基督與非洲傳統信仰創造出的新興宗教,無一不包含大量的極體狂舞儀式。在恐懼其藉此發起革命的白人殖民者眼中,那成為恐怖驚悚的黑色嘉年華。
而黑人的教堂活動相較於白人,也存在更多的合唱與強調集體共嗚的精神互動。相關儀式無疑幫助許多曾身為奴隸的人撐過漫長苦難,也有助其凝聚集體共識且因此成就一些什麼。
講到這個,談二十世紀六零年代的民權活動的自由之夏,也曾提及這些上流白人子弟往往在此次「下鄉」中,在擷取相關精神的團康活動裡被這樣的集體經驗深深感動,並因此觸發往後更多的社會運動與精神追求。
更別提法國大革命以降,包括法西斯集會在內的各種政治動員,似乎展現出群眾集體亢奮比較糟糕的那一面。沒錯,人多是可能發生恐怖的事,但若真正細究這些動員,無論是閱兵、納粹的紐倫堡黨代表大集會,又或者其他國家或皇室慶典,都可以發現這些活動往往缺乏群眾自發性,或許一開始狂熱確實存在,但如果沒能從中得到自由表現和參與的權利,那熱情也會消失得很快。
作為受到諸多限制規範的觀眾,往往很快就對相關活動感到厭煩。但為何還是參加得如此踴躍?答案是:官方表示不來不行。簡單說就是,發現民意如洪水難以控制後,領導菁英找到了控制的方法,也就是創造出一套表演規則以強化民眾對自己的認同。
傳統嘉年華旨在嘲諷社會階級,但閱兵或者政治集會卻是要強化它。連帶直接或間接製造出沈重慘劇的「集體活動」,往往都是透過領導菁英冷靜的一手策畫,而非基於民眾難以抑制的激情。那些計劃之所以能進行得如此順利,正是因為民眾的自由已經在整段過程中,遭到制度與暴力限制的結果。法西斯集會是最好的範例,但並不是唯一的範例。
只是「民眾自發」與「官方主導」這其中的細微差異並不討社會賢達喜歡,於是我們有好幾代的社會學學者,都傾向將群眾的集體亢奮與暴亂互相連結,並因此創造出一種「群眾就是蠢」的刻版印象。這印象深深根植於人心當中,畢竟要說服有念過書的人自我感覺高級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這點我也一樣)。
當然我並不是要完全否定鄉民可能會做出恐怖的事(望向滿坑滿谷的殭屍片),這邊想表達的比較偏向:要伸手指別人是民粹、是群眾暴力的時候,可能真的得多想三秒鐘,思考一下究竟是那件事真的有問題,還是單純來自沒啥道理的反感而已。除此之外就更別提老是為了捍衛官方與旣得利益者,而指責爭取自身權力者蠻橫無禮破壞秩序的狀況了(話說台灣某群人真是好愛講別人是紅衛兵)。
不過還好現代除了政治以外,還是存在著其他集體亢奮的機會,又或者說,人類是喜歡這種感覺的,所以戴奧尼索斯終究是悄悄歸來了。靈感起源於黑人樂種的搖滾樂在六零年代,衝破了保守迂腐的美國白人中產階級的腦內界限。
許多的年輕人熱情參與搖滾樂演出,而且可能是太熱情了一點,熱情到有時台上表演的人根本已經不是主角(無論貓王還是披頭四,都無法控制場下的激情表現),那種現場人與人之間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興奮氛圍才是整件事的重點。
當年美國的社會賢達毫不意外的將這群無法遵守(以人類歷史而言才剛發明幾世紀)傳統禮儀規範「好好坐著看表演」的年輕人舉動形容為暴動,外帶動用警察處理這群死小孩。
如果在這時候順便提及影響了搖滾樂的爵士、靈魂樂、福音、藍調、節奏藍調等音樂,原始和黑人的教會音樂有關,而探究其源頭則是來自西非的傳統儀式節奏……突然間會默默覺得不意外。
至於有識之士表示,我們應該要阻止這些「叢林音樂」汗染我們純淨的年輕人就……神話學大師坎伯曾去過死之華的演唱會,而且去的時候年紀很大很大了,而他對這活動的看法:「那是一場真正的戴奧尼索斯慶典」。
生命不一定會找到出路,但有些東西終究會自己回來。當然隨著搖滾樂越來越商業化,現今的我們已經難以想像,在上世紀六零年代這樂種曾經有多大的魔力。不過即使如此,有時候……空氣中又會突然充滿魔法,這樣的時刻確實存在。
至於體育活動,特別是一群人圍著一顆球的那種活動(像最近正夯的世足賽),更是新時代的集體亢奮活動,而且這幾十年來觀眾確實是越來越亢奮。扮裝、跳舞、音樂、吃喝玩鬧,傳統嘉年華的核心都出現了,幾乎可以肯定,現代的體育活動就是嘉年華。這部分的比較與歷史演變探討都很有意思。
嘉年華的誕生:慶典、舞會、演唱會、運動會如何翻轉全世界(Dancing in the Streets: A History of Collective Joy)以深入淺出的方式,介紹了從史前時代開始直至現今許多「集體亢奮」的活動,並對其中的社會意義和歷史演變。
在遠古人們學會透過聚集彼此創造出更大的力量與滿足感,或許也因此演化出了相關需求。即使進入信史時代後,人們依舊透過舞蹈、特別是繞圈舞蹈來追求精神上的愉悅。
這種活動的存在或許正代表了,人們在「文明」運作下也渴望保留古早祭祀儀式,及其背後所隱藏著的遠古記憶。只是菁英階層從來就不喜歡這種集會,特別是在他們基於優越感或者恐懼而退出相關集會以後。
政治是個好理由,恐懼則提供了驅動力,為了守護階級界限社會菁英無法容忍平民透過歡樂集會鬆動體制結構的可能性。不過重點或許也正在於,會怕,是因為這樣真的有用,我們必須相信龍是可以打倒的。
即使一場又一場的抗議活動活像個嘉年華,好似訴求焦點完全模糊掉了。但我們天生就是這樣的生物,健忘、而且只有自己一個時沒啥力量。所以誠如作者表示的,這些集會中的歡樂氛圍可以讓參與者獲得滿足,而這才是一個活動之所以能持續下去的理由(當然爽完就忘記是個嚴重的問題,但連爽都沒爽到究竟有沒有辦法讓「夠多人」撐下去,又是另一個問題,社會運動確實難為,可並不是不可能)。
當然,也或許這一切其實無需想太多,重點乃是在生命中某些時刻,我們就是想和很多很多人待在一起,快樂的享受自己身為群體中一份子的氛圍。或許每個人的需求量或者對活動強度的接受力皆不同。
但總而言之,在對的時候那能撫慰我們的心靈,驅除疏離與寂寞,為人類帶來活下去的動力。所以那怕所謂的嘉年華、集體亢奮活動完全沒有意義也無所謂,畢竟如同本書結語所述,「在這個擁擠的星球,我們需要更多沒意義的活動,去體會我們存在當下的奇蹟,並且好好慶祝一番。」
因為本書大受啓發的希臘羅馬腐女子轟趴幻想文:
希臘羅馬.陶腐狂想曲
之前在噗上的書摘,一個威靈頓公爵在天橋底下摔馬的故事(並不是)!
芭芭拉.艾倫瑞克相關作品心得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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