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9日

父酬者:姓氏、階級與社會不流動

在一般的認知中,一個國家的社會流動性越高,那個國家階級關係就越公平。而這點也確實體現在大多數的流動性調查中,北歐國家很高,美國差一點,印度很恐怖……基本上就是這種感覺吧?


但 某方面而言不無遺憾的,本書作者葛瑞里.克拉克(Gregory Clark)的研究,讓上述這些說法成為了近似感覺的東西,「事實」或許更反直覺一點。「父酬者:姓氏、階級與社會不流動」談的便是,透過檢視富有與貧窮 的罕見姓氏擁有者,在社會中的各種相對代表性,來探究其地位的延續性,並藉此估算整個社會的長期流動性。


本書有許多篇幅都用在描述研究方法上面,畢竟一個好的研究建立在能帶來(盡可能接近)正確結果的研究方法上頭,對此自然該慎重以待──特別是這研究最後的結論非常爭議時。


我還蠻懶得在這篇感想裡描述那些研究方法(儘管我讀得很開心,特別那是這本不好讀的書裡相對好讀的部分 XD),所以……嗯,至少我覺得這些研究看起來都蠻有說服力的,那再來就直接來談本書的論點吧。


首先就是,和一般的認知不同,無論一個國家在社會公平上的(表面 / 實際)形象差異如何,是感覺相當公平的北歐諸國、還是先進國家中貧富差距極大的美國,甚至根本就有個種姓制度套在上頭彷彿千年不變的印度,觀察罕見姓氏擁有者其社會地位的長期演變後,便能發現和傳統研究截然不同的結果。


傳統的社會流動性研究,多半只以隔代間的差異來計算持續率,結果就是有些國家的社會流動性看起來非常高。但透過觀察罕見姓氏擁有者長期地位的持續性,卻會發現無論是富有還是貧窮,其持續性都很長、非常長、長到靠北。


傳統的研究方法在某些國家可能會得到低於或0.5、6甚至更低的社會持續率,但透過本書這種研究方法,卻總是得出0.7、8左右的社會持續率,而且是在每.一.個.國.家.都.得.到.類.似.的.數.值。從北歐英美到印度中國通通都一樣,也就是嚴格來說社會階級有在流動,但對活人而言慢到好像根本沒有一樣。


而且更靠北的是經歷過這幾百年間的劇烈世界變化,啟蒙運動、工業革命、這樣那樣、那樣這樣,但研究結果顯示,現代英格蘭的社會流動性並沒有比以前高,甚至中古時期的流動性還高一點,連帶幾乎可以想像,不會只有英國這樣(但倒不見得都會比古代低一點啦,也可能是一樣或高一點,但反正差不了多少)……讀到這裡實在讓人不得不驚呼,未免也太悲劇了一點吧?


但我得說,悲劇還沒真正開始呢。


是的,長遠來看我們都死了姓氏研究仍然證明了,所有極端值最終都會回歸均數。也就是超有錢的人早晚會變得不那麼有錢,而超窮的人也遲早可以不再那麼窮。但其迴歸均數的速度少則幾百年,本書中甚至有長至千年的例子(於是這下我們知道是誰可以連抱一百年的德國股票了)。


呃,該怎麼說呢,到這部分為止其實蠻符合一般的認知,也就是有錢的家族往往一直都很有錢,反之亦然。那為何主流的社會流動性測量會和本書中提到的差那麼多?作者提出的解釋是,因為主流往往只計算兩三代內(如父傳子)的變化,但對階級來說,如此短暫的時間所體現的變化很受所謂「人生機運」影響,並因此呈現出高於實際數值的誤差。


相較之下透過追溯家族與族群的漫長歷史所計算出的變化,較能排除機率所帶來的誤差,進而呈現出更貼近真實的流動性數據。事實上透過相關計算,還可以發現什麼教育資源的普及、社會福利的投注等等,一般認為對改善階級地位很重要制度,基本上對改善社會流動性沒什麼用處。


對一段人生的社會發展性影響最大的,始終還是個人出身的「基本社會能力」。也就是說重點不是窮爸爸或富爸爸,而是爸媽的出身夠不夠優秀。就長遠的族群或家族地位傳承來說,中間或許不時會出現一些變異(人生際遇),使得其(遠遠)偏離其原始社會地位。


但平均的力量如此之大,這將使得這些人的子嗣,往往會以很快的速度回歸原本的位置。無論是美國南方黑人收入回到貧窮線以下,還是阿胥肯納滋猶太人回到醫生與律師的世界裡。至於是什麼因素導致如此放諸四海皆準的現象?為什麼全世界那麼多國家,每個研究案例無論國情差異再大,透過姓氏研究得出的結論都一樣是上述那樣的結果?


這就是本書的爭議所在了,作者的結論是……您不覺得,這樣的變化模式,其實和基因遺傳挺類似的嗎?畢竟透過上述的研究,我們終究得回頭面對一個嚴肅的問題,就是為什麼有些人會變成優勢族群、有些人則成為最底層,人類社裡最初的階級是如何成形的?


如果說是憑靠基因優劣決定的,那答案雖然讓人不舒服卻有一定的說服力,至少這可以解釋緩慢卻一定會出現的社會流動是怎麼發生的。而且只要沒有限制婚配對象,那一個家族或族群向上或向下流動便是一定會出現的現象。


龍生龍、鳳生鳳,而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也只能打洞(連帶如果是運氣好才變成龍鳳的也不用高興太早,因為下一代還是只有打洞的份 <- 而且我們不太容易輕易確定眼前所見的是真龍鳳還假龍鳳,要想確定只有等水餃熟了以後才會知道,更別提還有運氣問題,這就是人生呀)。


接下來作者也透過檢視諸多國情特殊的社會來驗證這套理論,種姓制度底下不同種姓(和宗教)者幾乎不通婚的結果是,印度的社會流動性低到靠背(不是沒有但爆低),保留制度帶來了一些改變(正向負向都有),但對最高最低的族群幾乎沒有影響(這部分的分析很有意思,但心得裡就不詳談了,總而言之我讀完的感覺是保留制度有比沒有好,但要提高公平性還得做很多細部改革才行)。


中國雖說在二十世紀瘋狂的進行社會實(慘)驗(劇),而且階級鬥爭還成為其中的要角。但透過姓氏研究的結論是中國的社會流動性,還是跟其他沒經歷過這一切的國家差不多低。反而台灣的流動性還比中國高一點,當然作者表示台灣數據很可能跟「來來來念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有關就是。


至於日本與韓國和歐美不少多族群國家相比,無論人種還是文化的同質性都高到不行,但透過計算其社會流動性也不比歐美高,而是差不多的。所以這也可以作為階級差異和種族、宗教等因素關係並沒有想像中的巨大的佐證。另外日本的研究發現武士姓氏的優勢地位,在社會上遠比華族姓姓氏延續得更長久,這點蠻有意思的。


至於智利則曾經在1964 ~ 1973年間大量提供貧窮地區教育機會,而在1973至1990年間的皮諾契獨裁統制下,公共支出被大幅裁減。按直覺此前此後的社會流動性應該會有明顯的轉變,但實際上……啊還是一樣欸,都是那麼低,基本上沒有變化,再一次證明社會流動性似乎真的不受基因與機率以外的因素影響。


然後作者也檢視了愛爾蘭新教徒、猶太人、吉普賽人、穆斯林與科普特人等等,這些社會地位持續率漫長得驚人且幾乎沒有變動,以至於似乎無法列入上述論點的特殊族群。但透過檢視歷史可以發現,其實他們並非反例,而是以某種特殊的形式,如國家宗教方針或移民制度的正向或負向揀選、少數通婚等作法、進而成為上述論點的另類應證者。


沒錯,如果把本書提出的理論當作「事實」,那我們似乎真的生活在一個主要由基因決定自身社會地位的世界裡,而且有歷史以來世界就是這樣的。無論透過什麼手段都無從改變這件事,社會的流動性就是那麼低,極端的地位就是會以對襯的線性曲線偏離又迴歸均數。長遠來看不會有永遠待在同一個位置的家族(族群),只是那時候我們都死了。


所以呢?面對這樣的結論,作者並不悲觀,反而極力強調:喵他的誰說社會流動性的高低一定跟社會公平劃上等號?事實上這根本是兩回事,不要隨隨便便就想攪在一起!所以無論階級高低,盡量的拉近其間的生活水準差異才是最重要的。差異拉得越近的社會,就是越公平的的社會,也是人可以活得更幸福的社會。


所以說就算北歐和印度的社會流動性都很低,但社會公平與幸福指數仍舊完全兩回事,而我們該追求是怎樣的一個社會,也就不難思考了。如同哲學家Ronald Dworkin曾說過的,應該多獎勵努力,少獎勵運氣。那旣然一切都是由基因與機遇(也就是全是運氣)決定,那我們便不應該給贏家「過度的」獎勵。


如果階級永遠會存在於人類的社會裡,就像基因的差異永遠會存在,那重點便是不該絕望或者繼續裝死,而是應該要拒絕一個贏家全拿的體制,反而追求盡可能讓每個人都能帶著尊嚴而活的社會。有些人不要拿得那麼多,然讓另一些人可以過得像個人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我很強所以我值得,光是成功還不夠,別人必須失敗」,也是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但別忘記本書提到的,長遠來看,極端值總是會迴歸均數,然後機運對個人的影響,在以一代為尺度的計算內仍然大得驚人。


透過研究我們可以得知,無論投入多少資源,要把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往上拉終究不容易,做得到程度也有其極限。但如果倒楣遇上雷曼兄弟銀行倒閉之類的衰事,那自己與下一代往下滑的速度可是很嚇人的。這就是人類到目前所創造出來的社會機制,實在不是什麼可愛的故事,對吧?


父酬者:姓氏、階級與社會不流動(The Son Also Rises: Surnames and the History of Social Mobility)是很有意思的作品,非常爭議,但也讓人忍不住反覆思考,對世界、對當前的社會體制,以及對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我始終認為人性中有些東西是無法改變的,但我們還是可以將其導引至好的方向。


這本書的論點和看法不一定是全然正確無誤,截至目前為止這也只是眾多不同看法中的一種而已。但他所點出的方向卻十分值得我們正視並努力,而那也才是整件事的重點所在。即使改變社會流動性不是打造公平社會的核心,那也無礙於人類對公平社會的期盼與追求,而我想那也是絕對必要的。


始終,不會有多少人喜歡科幻小說雲圖所描繪的那種未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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