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2日

牆角小門裡的金色天空



現在打開牆角底下那扇小門,裡頭只有無盡的霜雪。


鑰匙,是敬山七歲那年在家中倉庫天棚找到的。青銅打造,沈甸甸地,放在手心會有種整個人向下沉的感覺。最引他注意的是那作工精細的鑰匙柄,繁複的樣式讓敬山幾次打算臨摹都失敗,越瞧越覺得肯定出自名家之手。


但詢問家中總管,對方卻捏著鑰匙皺眉,說他不清楚來歷,那也不是什麼重要東西。向長工打聽,對方只說老早以前便見過這鑰匙丟在那裡,但沒人知道有什麼用處,也就不碰了。旣然沒人在乎那把鑰匙,敬山便收歸己有,每日帶著四處跑。


由於李家是那附近的地主,生意也做得不錯,所以無論敬山走到那,人人對他都是客客氣氣叫聲小少爺。加上他又是李家三代一脈單傳,家中自祖母以降每個人對他 莫不寵愛有加。有好的絕少不了他一份,闖了禍往往也是撤個嬌便沒事。所幸敬山本性敦厚,雖然有時任性了點,倒也不至於長成一個小覇王。


那扇小門,是敬山在熱氣蒸騰的八月天裡找到的。


當時他脫了衣服跳進自家花園的池子,玩了一陣覺得不夠,索性游向池中假山。砌山用的白石全都奇形怪狀,夜裡看來像白骨,但踏腳處多正適合攀爬,不一會兒敬山便登到頂上。只是除了汗流浹背他並未得到什麼收獲,很快便感到無聊。


正想離開時,他突然瞥見花園另一頭石牆上有扇像小門的東西,形狀不很清楚,但看起來的確是道門。敬山平時很少去那兒,也從未注意到那裡有門。但在看見門那個當下他便知道該怎麼開了,需要的正是他手上那把青銅鑰匙。


敬山也不清楚為何知道這件事,但這世上有時你一想,事情便這麼定了。


他回到池邊穿好衣服,匆匆走向看見有門的那道牆,沒錯,果然是扇門。敬山摸著那扇鑲在牆角底下的小門,還有上頭大大的鎖孔。多年來的日曬雨淋讓門覆上一層青苔,若不仔細瞧確實幾乎和石牆化作一體。加上這道牆又位在花園最偏僻的角落,也難怪敬山以前從不知道這裡有門。


自懷中掏出隨時帶在身邊的青銅鑰匙,敬山興奮到有些發抖。沈甸甸的鑰匙果然順利開啟門扉。敬山將門朝內推開,眼前看見的是一小方塊的新天地。


自門前延伸而去的是陳舊的木板棧道,像是河岸常見的小渡頭。但門內沒傳出流水聲,只有冷冽空氣不斷湧出。敬山稍稍踏出一步,將頭伸進門內,結果看見的是翻騰捲動的雲海,以及廣褒得無邊無際的天空,金色的天空。


那實在太美了,所以敬山想都沒想便走進去,然後發現自己置身於高空之中。


整條棧道蓋在高得難以估量的山壁邊,風吹得他身軀不住搖擺。為防不慎跌落他只得趴到木板上,但好奇心仍驅使敬山向前爬,直至那像是蓋到一半尚未完工,也像本就該造成那樣子的、一截停駐在半空中的木板盡頭。


此時有艘小舟來到他身邊,撐竿的是個敬山覺得相當文雅的中年人。對方只瞄了敬山手上的鑰匙一眼,便叫他爬上小舟。那當下敬山什麼都沒想便乖乖照做。同時間 門不知是給風吹上又或者自行關閉,只聽見呯的一聲,敬山回頭一看,方才的出口已密密實實地合在岩壁上,彷彿鑲在上頭似的。


中年人告訴敬山不用緊張,反正鑰匙在他手上,什麼時候都能回去。敬山雖然害怕,但也不敢貿然頂撞中年人,只能保持沈默。隨後小舟動了,敬山不明白中年人手上的長漿在划些什麼,總之小舟在動。


他們就這樣順著風朝不遠處的高山飛去,越接近敬山便看得越清楚,原來那山上有座沿山勢而建的宮殿。疊疊層層的瓊樓玉宇教敬山看得眼花瞭亂,原先令他得意的李家大宅突然顯得寒酸起來。還沒來得及看個仔細,小舟便已來到宮殿最高處,那兒有座立於峰頂的白色石造亭子。


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坐在裡頭,周圍立著幾位年輕女子,個個貌美如花。她們有些穿著氣派的官服,有些則披著羅綾綢緞製成的華麗衣裳,全有如仙女般氣質脫俗。小舟靠到亭子邊,中年人示意敬山下去,敬山只好乖乖照辦。


「老太君,這孩子是門對面過來的,他有鑰匙。」

「鑰匙嗎?很久不見有人從那兒來了。」


老太君的面容如閃電般威儀,是名優雅莊重的婦人。中年人對她淺淺點了個頭後便逕行離開。接著敬山在沈默中隨著女官引領,依著老太君面前的石桌坐下。老太君先從敬山的姓名開始問起,隨後談起了李家的來歷,那座花園的現狀,還有附近村落的情形。


對於敬山的答案,老太君有時皺眉,有時微笑,敬山摸不清她實際在想什麼,只能盡力以最慎重的態度應答,一五一十交待清楚。也是在問答中,敬山漸漸覺得老太君並不像剛開始感覺的那般冷漠;但也並非親切,僅僅只是在那股威嚴中有著些許能令人放心的氣息存在。


待兩人談話終於告一段落,老太君點了點頭,仍舊板著的臉孔變得稍稍溫和了些。她稱讚敬山有家教,接著吩咐女官端上點心。很快有人送上一盤雪白方塊。老夫人示意敬山拿,他便拿了一塊。


那方塊觸感冰涼,像是壓模成形的白雪,難以想像怎能在此維持形態不化。周圍的女子全催促他快些入口,於是敬山將雪磚放進嘴裡。和看似堅實的外表不同,雪磚口感鬆軟、在舌上立即融化,化作一股涼意潤進五臟六腑。那股冰涼、神秘的甜味令他永生難忘,到很老時都還記得。


用過點心後對話又持續一段時間,差別只在敬山已不害怕。不過也是直至老太君提起該是他回去的時候,敬山才驚覺自己已不知離開家中多久。接著她喚來一艘裝飾華美的小船,並告訴敬山往後可以常來。離去前,敬山忍不住問起這裡的事能說出去嗎?


老太君連眉都沒皺一下便回答,有緣就能來,否則你講了也聽不進去。


敬山往後的人生將徹底應驗這句話。


穿越牆角小門回到自家花園時,敬山看見黑夜裡無數燈籠來回穿梭,下人口裡全在呼喚他的名。這時他才發現門的那頭似乎沒有落日,始終如此輝煌燦爛。敬山當下決定不把這事說出去,那麼該如何解釋自己這一整天的行蹤呢?就說在花園裡玩累了睡著忘記時間了吧。


那之後他仍持續這樣的密訪,只是再也不曾忘記該離開的時刻。與老太君來往幾年,人們開始說起敬山變了。以往這孩子雖然不笨,卻也不特別受人注意,是個再平 凡不過的小童。但也不知是師傅會教還是怎麼了,這孩子完全變了個人似的,溫文儒雅、知書答禮,一點都不像鄉下土財主的獨子,反而有如官宦世家教養出來的小 秀才。


就連原先不認真把敬山當一回事的父親,現在都重視起他說的話。即便還稱不上真正的幫手,但只要敬山提了,父親總會在心底多琢磨個幾下。對自己的改變敬山也有自覺,感到開心的同時,更默默感謝起老太君。


門另一邊的事他始終沒向別人說,但也不時會試著將那把鑰匙亮給信得過的人看。不過多數人對敬山的青銅鑰匙都不屑一顧,就算是肯拿起來多看幾眼的人,也都只是看他的面子。敬山無法理解為何其他人都對這件精美的藝品如此冷淡,或許這正是所謂的緣分吧。


那座宮殿現在對敬山的待遇也和剛開始不同,比起最早的高高在上,現在老太君更偏向和顏悅色。宮裡的人們也不再把敬山當孩子看,而是以對待大人的態度同他往來。待在那兒,敬山非常快樂。


當然,他也還記得老太君和他提起那座山的下午。


在敬山祖母以九十歲高齡過世後,全家上下一片哀戚。畢竟李家商號的根基有一半可說是這位老太太親手奠定,雖已多年不理事,但談起她的名號仍頗受人敬重。


敬山父親很久以前便已相好一塊福地,打算趁這次將祖墳遷過去。那地位在離李家大宅不遠的山裡,山在平地上看起來不高,但實際上卻頗為幽深廣闊。請來的風水 師人人讚不絕口,父親亦對這計畫很十分滿意。準備等日子一到,就在那山上大興土木,建一座能永久庇蔭李家後代子孫的大墓。


敬山終究是個孩子,當大人為這事忙得一團亂時,他前往那片金色天空下的時間反倒隨之增加。某日嚐過點心,老太君突然告訴敬山她要和他提一件事,有關那座山的事。她不能明說理由,但她希望敬山能讓他爹打消建墓的主意。


那態度並非請求,敬山也不敢以為老太君是在請求。他只覺得這是自己第一次有機會能替老太君做些什麼,當下便點頭同意。雖說不敢打包票一定成功,總之會盡力去辦。


之後他果然也盡力了,敬山深知直接向父親明講的話,依他的性格肯定聽不進耳裡。是故他挑了祖母頭七那天晚上,三更一到便起床大聲啼哭,哭得掏心掏肺。無論趕來的乳母與母親如何哄也不聽,敬山只是一個勁兒的放聲大哭,很快這反常的事便驚動了父親。


要知道敬山現在不比從前,早被家中眾人另眼相看。但這會兒竟然哭得跟個嬰兒沒兩樣,又是這種日子,大人心底已有些發毛。敬山一見父親進房,便哭得更大聲, 眾長輩只好從頭開始一件一件猜,問他究竟是那邊出了錯。而敬山也順著那串問題一路搖頭,直到父親自己說出其他人都不敢問的事。


「該不會是你祖母覺得那塊地不好?」


一聽見這問題,敬山立刻猛點頭,含糊不清地講起自己編造的故事。七零八落的情節在夜裡反倒格外真實,內容大略為已逝的祖母夜半一臉蒼白連聲喚他起床,要敬山答應萬萬不可在那山上建墓。若破了那山的氣,李家將來不但會散盡家財,還注定絕子絕孫。


敬山說得激動,大人則慘著一張臉。於是太陽還沒出來,父親已決定不照預定建墓,山也因此保住。敬山並未藉此向老太君邀功,只平淡表示父親已經應允。老太君對此亦僅頜首答謝,但宮殿裡其他成員反應則熱絡許多。


很多年後回憶起來,敬山不禁覺得自己的孩堤時代確實過得相當福氣。


那年末敬山父親向朝廷捐了官,雖然只是閒官,但李家已結結實實自普通商賈再登一階。往來的對象升了一等,交易範圍也變大,收入和以往相比簡直有如天文數字,連平時老板著臉算帳的總管都笑得合不攏嘴。


但相較從前隨意的態度,敬山父親對他的期望也跟著高起來。以往只盤算敬山若能考個秀才便已滿足,現在竟開始做起進士夢。只要興致一來,父親便會叨叨絮絮地 向敬山提起,只是生意人終究不夠看,遇上真正的官宦世家總不免低人家好幾個頭。李家要再向上就得靠他發奮圖強,專心致志,把四書五經念個滾瓜爛熟,絕對要 光耀門楣,鯉魚躍龍門。


敬山並不討厭讀書,長年和老太君往來讓他很能定下心學習,若有不懂之處也能向她請示,久了學問自然不差。這點從敬山年紀輕輕便考上秀才,進入府學後歲考與科考也都名列前茅便可看出。


只是說到科舉那又不同了,幾千幾百年下來,考的就是那幾本四書五經。前人研究得透澈,該考的都考過了,題目自然越出越刁鑽,後人免不了吃虧。敬山自信書是讀得紮實,但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沒那種在考場碰見什麼題目,都能立刻運筆如神、遊刃有餘應付自如的才氣。


原本他覺得自己應該能看得開,落榜也不過如此。但隨著考期將近,父親的殷切眼神,整個家族的期盼,以及鄉里眾人的目光,皆令敬山難以承受。於是敬山失去了 平靜,越來越苦惱,就連在老太君那兒都無法放鬆。無視宮殿裡的各式遊藝,敬山心裡只是一個勁兒想著父親的期待,科舉、進士、名落孫山、受盡親朋好友與鄉里 的嘲諷,全是這些。


老太君都看在眼裡,但她不主動問,直到有天敬山在亭子聽了歌。那是二胡拉的曲子,唱歌的老先生聲音嘶啞滄桑。敬山以往沒見過這人,但連老太君都很敬重他。詞句本身十分內歛,唱的是有個人到老時回憶自己一生,後悔什麼都沒做到,什麼都來不及了的故事。


敬山聽著聽著不禁淚如雨下,等他回過神時,亭子裡除了老太君外再無一人。於是敬山主動開了口,向老太君談起近日的憂愁,如果僅是難以捉摸便也罷了,但更悲 憤的是已然確定的一切。如果事情單單僅在未定之天也不至於如此痛苦,可敬山比誰都清楚,自己沒那個能耐。他盡力了,沒偷懶過,但世事就是不能盡如人意,無 論他做什麼,有些東西或許永遠得不到。


老太君聽他說話的同時,雙眼一直望著那朝陽永不西沈的天際。霧氣不知何時覆蓋住整座山,亭子有如浮在雲海上的孤島。敬山說完話後,有半晌不敢看老太君一眼,直到她終於再度開口。


「旣然你執著於此,我就為你點個題吧。」


敬山望著老太君寫在絲絹上的莊嚴字體,將那題目牢牢記在心中。那確實是個怪題,比一般公認的怪題還要更怪的題目。敬山看見當下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該如何下筆。


但非得作答的時刻還沒到,敬山將那題目帶回家,自這天以後日日夜夜揣摩該如何答題。他知道即便給自己如此充裕的時間去想,依舊無法寫出令人拍案叫絕的文章。但敬山向來不是以文思便捷見長,厚實才是他的本色,寫個夠水準的答案是做得到的。


鄉試、會試、殿試,他果然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題目。


三年過去,敬山榜上有名,探花。


那之後敬山照規矩參與了一連串活動,待他終於能夠回鄉時,中舉的事早已人盡皆知。周圍幾里張燈結綵,歡迎鄉里間有史以來第一位進士。家中不用說更是門庭若市,燭火通宵大宴賓客直至夜深。當晚眾人酒醉以後,敬山悄悄前去拜見老太君,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老太君勉勵他要做個好官,敬山自然頷首稱是。


那之後他便前往京城。


在新科舉人間敬山並不特別引人注目,可只要同他說話,便會覺得這年輕人在溫和敦厚底下有股神秘氣息,要深究卻又難以捉摸。或許正因如此,反倒讓人不敢輕易 小覷,並不自覺地懷抱尊重。加上敬山學問做得紮實,待人寬厚有禮,不似某些恃才傲物的新科舉人,也懂得不傷別人利害。是故朝中沒有那個圈子敬山無法往來, 即便不屬其中,他也總能保持適當的距離與分際。


敬山的恩師,也正是出那道題目的主考官韓大學士,對他更是滿意有加。沒多久,大學士便向敬山提起一樁親事,對象是自己的獨生女。這婚旣是恩師指的,敬山也不敢不從。何況女方祖上名人輩出,父親又是當今大學士,完完全全是他爹夢寐以求的官宦世家。


這是樁旁人比敬山更高興的婚事,沒多久便舉行了文定之禮,一年後他被派往地方就任知縣。敬山不是個有遠大抱負的人,但無論去到那裡他都謹記老太君教誨,始 終用心理事、視民如子。又過兩年敬山與他的未婚妻在李家祠堂成婚。是夜李家席開千桌,燭火通明、亮如白晝。敬山父親喝得酩酊大醉,被搬進臥房時臉上還掛著 滿足的笑容。


大喜當日敬山沒能抽空前往牆角小門對面,隔了三天才找到空閒。太老君似乎早聽說這事,整座宮殿佈置得美輪美奐,擺出來裝飾的物品全是敬山想都沒想過,原來 世上確實存在的至寶。走在老太君的雕樓玉宇間,雖說敬山現在已見識過真正的皇宮,卻比誰都明白兩邊的差別已連比較都失去意義。


成為敬山妻子的女人名為蓉玉,她並不美,但溫柔嫻淑,性格穩重,不愧大家閨秀的身分。敬山也以夫妻之禮待她,兩人相敬如賓。在外人眼中,他們是對神仙美眷,夫妻倆人也不覺得這形容有何不實。不到一年李家便有了長孫,隔年又再添丁。


數年匆匆流逝,敬山在外的好名聲連京城都略有耳聞,於是當天子腳下出了京官的缺時,岳父理所當然的出手相助。敬山如願升了官,赴任前,趁經過時回了老家一趟,帶著他那把青銅鑰匙。


亭子裡的老太君威儀一如往昔,敬山卻暗中注意到,這座他自幼熟悉的宮殿已悄悄變了樣。只有一點點,但就是變了。如同被老鼠啃囓過的布袋,有些事絕對藏不住。敬山心知必是某處出了問題,果然也馬上找到原因。


曾承諾過永不開山的父親,竟容許鄉民上山伐木。敬山為此氣得全身發抖,立刻前去質問。父親對敬山的責難也只能兩手一攤,這幾年時節不好,冬天又越來越冷,大家日子都不好過。附近能砍的柴全砍光了,只能把目標放到那座山上。


難道敬山看著那些老弱婦孺在夜裡受凍的模樣,還能堅持不讓人上砍柴去?那山又不是整座都李家所有,總不能老用各種名目攔著不讓人上去。何況不過是砍點樹,又不是開山,難道他體恤百姓的名聲全是假的?樹還會再長,人死了可沒辦法救呀!


聽完父親回答,敬山繞了附近一圈,心知爹並未誇張,但也不能容忍山就給人這樣糟蹋下去。他很快召集了附近大老,要他們約束約束鄉裡的人。山上的樹即便要 砍,也該有個節制,不能隨便亂來,否則早晚有天眾人將無柴可用。敬山是官,講出來的話特別有份量,更非強辭奪理。大老們聽了覺得有道理,於是雙方連夜擬了 辦法出來,以後照規矩砍柴,山不會亂,人也不至於凍死。


辦完這事敬山滿心歡喜,攜家帶眷前往京城,接下來十年都是好光景。


時光飛逝,一眨眼敬山的兩個兒子已達弱冠之年。老大性格敦厚、待人溫和,雖然平庸,仍是個細心的孩子。老二則天資聰穎、心思敏捷、嘴巴又甜,相當討母親喜歡。敬山對這兩個兒子非常滿意,住在近處的韓大學士更是寵愛有加,兩邊府上的傭人根本把這兩個年輕人當自家祖宗在服侍。


或許是因為往來密切,後來頭一個發現外祖父仙逝的也是他們。看著岳父伏在案上,至死仍在辦公的模樣,敬山十分感慨也相當敬佩。儘管後事處理忙亂不堪,但喪禮仍辦得哀隆並至,治喪者赫赫有名,悼念賓客絡繹不絕。


事情是從喪期過後開始的,那年鬧乾旱鬧得兇,敬山老家的商號卻反倒賺大錢。眼紅的人從未少過,景況不好時更多。在敬山不知道的地方,有人參了他幾本。內容大多是胡說八道,敬山還能勸自己一笑了之。


但不久後麻煩來了,有人狀告李家仗著權勢覇山。


平常時候還有得解釋,但此刻正逢大旱,有些事自然會被看得格外嚴重。無論敬山如何強調那僅是防範鄉民濫砍濫伐的舉措,偏偏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最後敬山只能投降,在事情真正鬧大前撤了以往的限制,那山從此任人來去,恣意而為。


對此痛徹心扉的敬山不知如何是好,無論妻子怎樣安慰也無法釋懷。然後他想起兒時曾向父親編造的故事,或許同樣的方法依舊有效?他喚來長子,要他回鄉跟著祖父學做生意,順便勸告附近居民千萬別破壞那山的風水,以免招來惡運。


這決定等於斷了老大科舉之路,但敬山清楚他不是那塊料。何況做生意沒什麼不好,李家商號這幾年可是越來越興旺,從現在開始學,將來便可由他接手,不也正好?老大對此並未多作表示,僅默默同意父親命令。


送行前晚,敬山慎重地自雕花檀木盒中,取出珍藏已久的青銅鑰匙。雖然他已多年未曾返鄉,卻始終小心收藏著這樣寶物。此時他回憶起當年老太君曾說過的,有緣 就能來。他想知道自己的孩子和那片金色天空底下的宮殿有沒有緣分。若是和那兒的往來可以延續下去,老大想必更能體會保護那座山有多重要。


臨別當日,敬山自懷中取出青銅鑰匙,問長子是否想帶走。看著那把鑰匙,老大面露苦笑,搖搖頭說不用,別麻煩了。站在一旁的老二則大笑著說帶塊破銅爛鐵回去 幹嘛?又不能點石成金,只是平添行李重量。敬山氣得很也不便多說什麼,當下滿腹失望無處發洩,該晚不由自主地向妻子抱怨時,她只靜靜的笑。


後來讓敬山回到暌違近三十年地故鄉的,是父親過世的消息。一路上風塵樸樸趕了半個多月,他終於再看見熟悉的景色。但還未走近他已被那山的現貌給嚇得啞口無言,整座山滿滿都是墓,簡直成了亂葬崗!


顧不得喪父的悲慟,敬山踏進祖宅第一句話就是問起這事。出來迎接的老大神色驚惶,模樣憔悴,低著頭不敢望他。只嘟嚷著附近人口越來越多,死者亦無地可葬。 他回來時才剛講兩句最好別破壞那山風水,眾人便急急忙忙上去看地了。這幾年成票風水師來了又去,個個都說這山好,這也好,那也好;他還沒想出該怎麼通報這 件事,整座山便已蓋滿陰宅。


敬山知道這孩子個性柔順,但想不到竟然懦弱成這樣,當場氣得七竅生煙半天講不出話。也不顧不得父子多年未見的情分,待在祖宅的期間從頭到尾都沒給老大好臉色看。


喪禮由老總管籌畫,大多事情早先皆已由死者本人親自定奪,只需照安排走的敬山很快有了空閒。他再次立於已變得陌生的花園、那扇熟悉的牆角小門前,青銅鑰匙沈重依舊,門內的氣息如此令人懷念。


敬山感動莫名地站在金色天空底下,遙望那座美麗的宮殿。再次乘舟來到頂上的亭子,敬山感慨萬千地注意到無處不在的破敗與衰頹。但無論如何現況仍比他預想中的要好上許多,好上太多了。


老太君雖然聲音不再有力,但威嚴一如往昔。雖然身上的袍子有長年洗刷的痕跡,但仍那般華美細緻。兩人略過這些年理應有的不如意,僅說起一路走來的心情轉 折。那是場愉快的對談,女仙的曼妙舞蹈、遊藝者精湛的雜耍,以及只應天上有的樂聲與詩篇。在敬山心中過去有些什麼回來了,又或者該說這座宮殿試圖回到過 去。


那之後,整場喪禮敬山盡責扛起獨子的責任,沒人送終送得比他好。


辦完喪事回到京城,敬山赫然發現那座山竟被列入聖上開礦的名單。這很明顯是衝著他來,逼得敬山不顧仍在喪期也要四處找人疏通。但現在人們嫌敬山個性溫吞、 難相處,又自以為是。好的,變成不好;以往可以的,現在通通不行了。後來他只能放棄在士人圈子裡想辦法,私下找機會同經手這件事的太監理論。


那天夜裡兩人議了個數字,大得幾乎要走敬山一半家產,但總算還能從自家商號擠出。這筆錢一出去,隔天那座山便從預定開礦的名單消失,這讓敬山整整三個月以來頭一次睡了好覺。


但這筆款項終究驚人,為了應付隨之而來的變動,敬山辭掉家中大部分僕傭,指示往後盡可能縮衣節食。妻子對家中變化並未多做表示,自然而然的接受。但老二沒能適應這件事,看那樣子恐怕他這一生都無法適應。


敬山無法理解這孩子吃錯了什麼藥,但他從此成為賭場與青樓常客,無論如何斥責都沒用,彷彿事情本該就是那樣子。看著天資聰穎,理應青出於藍的老二墮落成紈絝子弟,敬山氣極了卻也不知所措,日子一天過一天,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


但他萬萬想不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時候竟會到來。向來溫順謙恭的老大,竟然跌落池塘淹死;正是敬山兒時曾在裡頭游過,結果因此發現那扇門的同一座池子。雖說是天氣冷喝多了,回房路上掉下去,但怎會發生這種事敬山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只是事情已經發生,就是發生了。


敬山留下妻子,親自回鄉處理長子喪事,即便照禮數這本不應由他來做。


也因此他才發現原來李家商號早不行了。從帳本可以發現,這事在父親過世前十年便已開始,幾次大損失與縮不起的排場徹底毀了商號根基。敬山也是這時才驚覺,他叫老大回來接的不是好生意,即便兒子在祖父過世後力挽狂瀾,但商號仍舊江河日下。


遠在敬山給出那筆款子之前,李家商號便已搖搖欲墜。敬山回想他們父子上回見面時,老大那苦澀的神情突然得到解釋。有時總在事情過後答案才會出現,那怕僅是模糊的可能,但那分可能卻會糾纏活人往後餘生直至離世為止。


出殯那天夜裡,敬山去見了老太君,兩人照舊在亭子裡長談許久,那是能讓人定下心來的交流。宮殿又更破落了,但這也沒辦法。敬山已作出最大犧牲,而且確實守住了山,沒人能指責他什麼。


離去前,敬山望著一如往昔的金色天空,覺得世上仍有些永遠不變的東西真好。


時間晃眼一過,孩子墳上的草除了又長,長了又除,敬山也終於得到起復的機會再回朝中任官。每當想起家中近年景況,有時敬山會希望死的是那個讓他娘飽受討債人驚擾的老二。妻子暗中替他還了多少債,敬山連數都數不清,這些日子以來似乎沒一件好事。


皇帝駕崩那天敬山和其他臣子默默守在宮外等消息,大家都在緊張,不知道事情有沒有意外。沒多久消息傳來,新帝登基,是大家期待許久的太子,眾人紛亂的心情總算歸於平靜。但剛安心沒多久,敬山便聽聞新帝打算為虛空已久的國庫積極開源,又把腦筋動到開礦上。


敬山慌得六神無主,而且果不其然,那山再度列進名單裡。這回無論敬山如何想打通關係,也再沒關係可通,新帝上任後以往那套都不管用了。最後他鐵了心呈上奏 折,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洋洋灑灑開礦三十六弊病,厚厚一本送上去。只是和先帝不同,他終究沒掉腦袋,新帝僅向他提起該是告老還鄉的時候了。


這是無法不從的建議。


辭官後為理清雜事,敬山又在京城多待一年才離開。原本希望舉家返鄉,但老二執意要留在京城準備科舉,夫妻倆也只能由著他去。


回鄉那天的情景敬山始終沒能自腦海中抹去,越靠近山,他看得越清楚。那座光禿禿的山,一顆樹都不剩,黃沙滾滾,粗人來回踩踏。一鏟鏟的土給掘了出來,無處不在的坑道蝕盡山的形與神。


人們笑著從裡頭掏出金子,黃澄澄的金子。


敬山關閉只是勉強撐著的商號,將相關貨品連祖宅所占大部分土地全數易手。得來的款項扣除虧損,還夠應付往後生活所需,只是日子確實已不比從前。遠離人群的敬山,偶爾會到附近茶館聽人拉二胡,這是他現在唯一的消遣。敬山曾考慮自學,但試了幾次便失去興趣。


他已經不想再去做什麼了。


某天夜裡妻子膽怯地向他提起,留在京師的孩子來信說缺錢買書,希望家裡能支應支應。夫妻倆心知肚明,真送了銀兩去,若非耗在青樓裡,也會在賭桌上輸光。敬山冷冷表示不用理他,一個子兒都不准寄。但看著妻子默然不語,溫順離去的背影,敬山心裡明白她還是會偷偷稍人送過去的。


只是他已無心理會這種小事,也不想管了。


現在打開牆角底下那扇小門,裡頭只有無盡的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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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初衷是某天「打開牆角底下那扇小門,裡頭只有無盡的霜雪。」這句話突然從腦中冒出來,想了幾天決定寫成短篇,走向也是一早確定下來的。原先因為很喜歡赫塞(Hermann Hesse)的短篇「奧古斯都(唯一的願望)」,所以也想寫一篇充滿智者、風琴和小天使的德意志浪漫故事。


不過後來轉念一想,試著走中華風也不錯?結果寫完之後的現在,完全回想不起原先預計的德意志風情長啥樣子了。另外當初沒考慮那麼多,可是寫到一半突然發現這故事比我想像中的更毛骨悚然一點點點,但也說不定只有我這麼覺得啦。


然後故事背景是以明代為參考的架空世界,很 ~ 架 ~ 空 ~ 喔。關於制度什麼的我盡力不讓他太扎眼,但因為也不是歷史小說,所以也請別把閱讀重點放在這部分。然後這大概也是我有始以來取中文名字取得最不費力的一次,只要用力酸主角就好啦,簡直輕而易舉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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