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31日
龍蛋Ch 11.
與兒子和羅馬公民分開後,老哈薩在圍成迷宮的樹籬裡繞了兩圈,便閃進某個轉角。追兵的腳步聲在附近有目的地繞來繞去,真是窮追不捨。但這點小事怎麼會難倒 哈薩?他學生時代可是天天闖入外國學生宿舍——原因不要問,總之他什麼狀況都應付過了,難道這些羅馬衛兵會比從業二十年的老練舍監難纏?
他理了理衣裝,從精美的木盒中拿出宅邸入口花一塊銀幣買的遊園導覽圖。到頭來他還是認為學者一出象牙塔便完全不能靠,政客的資訊更是要狠狠打對折,還要連打三次。參考完地圖資訊,他從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才拐個彎,便看見兩名托加大漢迎面而來,哈薩連忙攔下他們。
「唷,對不起呀,你們工作在這裡的嗎?請問能不能告訴我廁所哪裡走?」他擺出職業笑容十五號,無辜又不好意思的表情,操著不純熟的拉丁語,故意夾雜點文法錯誤,拿出導覽圖指著不着邊際的地方,圖本身理所當然地必須拿反。
兩名大漢一頭霧水地望著眼前的觀光客。這人跟他們在追的帕斯人長得好像——帕斯人包起頭巾長得都一樣,這為他們的工作帶來極大困擾。但竊賊會直直走向便衣衛兵問廁所在哪嗎?一想就知道不可能。而且他看起來真的很像內急的樣子⋯⋯
「先生,你現在在這裡。」兩人中個子高些的那位替哈薩把導覽圖轉正:「唯一的觀光客用洗手間在這邊,你要走出花園,穿過這條走廊。」
「這不是大宅嗎?」哈薩抓著頭皮問。
「對,就是在大宅裡面,這部分也是觀光區,訪客可以自由行動。」矮點的大漢擺出副恨不得立刻下班的表情,顯然已經受夠認知中智商水平普遍低落的觀光客。
「我知道了,這樣走是吧?」哈薩笨拙地指出路線。
「沒錯,但請切記不要跨越圍欄,新的法令規定,任何擅闖者或是竊賊都會被送到競技場餵⋯⋯呃,強制性臨演。這都是因為馬爾庫斯大人執政後票房狂飆,每天新添了好幾場決鬥需要人手。但不是我說,近期的表演驚險萬分精彩絕倫,來羅馬觀光絕對要參與⋯⋯」高大漢好心推薦。
「坐在觀眾席上的參與,我誠心希望。」矮大漢補充。
「有這麼好的事啊,我會記下來的。哎呀快憋不住啦!您們知道,年紀一把了嘛。
這就去廁所,謝謝您們指路。」哈薩抓緊時機要溜。
「你等一下!」高大漢叫道。
糟糕,被看穿了嗎?這招明明對新來的舍監百分之百管用呀。
「請問先生有沒有看到兩個帕斯人和一個羅馬人從這經過?他們是花園裡偷果子的賊。」
「偷鍋子的賊?」哈薩納悶地問,心裡暗鬆口氣,不忘以誤聽營造愚蠢假象,之後立即擺出職業笑容十二號。
「對,還是偷馬爾庫斯大人特地從馬雅進口的紅色長條果子。」矮大漢附和,無視異邦人的錯誤發音。
「聽說吃下去發現會感受到炙熱的舌尖地獄,像十把火燒舌頭的感覺。」高大漢說,嘴角竟微微垂涎。
「說不定就是為了燙舌頭爆菊花好得到自虐快感才偷的,就像現在很多人熱愛迦太基菜那樣,病態得可以。」矮大漢斜眼道。
「怎麼這樣說?我就愛迦太基菜。」高大漢手肘頂上矮大漢的肩。
「你有喜歡到冒生命危險去偷河豚炸全魚嗎?」矮大漢手肘頂回同事厚實的肚皮。
「少來,那在市中心廣場邊的餐館就有賣,我每個月都趁囤貨出清大特價去吃個十條⋯⋯」突然意識到對話正朝讓聽眾蹙眉的方向發展,高大漢自打圓場:「總之,這年頭的小偷一個比一個瘋,要不是剛剛的美女通知我們,誰想得到有人竟把主意打到馬爾庫斯大人的珍藏食材上?」
美女?瓏恩那臭丫頭不知道又打什麼主意,女人果然是乖乖待在家裡就好。
哈薩忍不住想像起假如老婆跟來的話,於是腦海浮現出帶了兩頭駱駝出門,最後卻領了兩大車隊回家的景象。不用說車上絕對堆了滿滿的東西,全是老婆購物行程的戰利品。光留在巴格達都讓他把屋子擴建三次好挪出空間放那堆東西,要是給她出城還得了。
想到這裡,哈薩不禁打了個寒顫。相較之下,異鄉尋人途中被特務守衛追趕的現實仍有其美好之處,還是加把勁把眼前兩個笨守衛唬攏過去吧。
「背那什麼紅色長條食用鍋肯定很顯眼。」哈薩摸著鬍子,露出苦思的表情:「這麼說⋯⋯剛才好像真有帕斯人跑過,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忙著看地圖吧?應該是往那裡。」他隨便指個和自己路徑相異的方向。
「十分感謝。」兩名大漢說完便匆匆朝哈薩指的方向奔去。
搞定追兵,哈薩這才再度攤開了導覽圖,不愧是值一枚銀幣的典藏版本。先別提這雕工精巧的實木盒子,迷宮花園地圖一筆不誤,連比例尺和筆觸細緻程度都好得沒話說,連各捷徑皆詳細標注。
於是沒幾個轉彎,他便走出迷宮花園。不過現在想想,門口那紀念品小販態度還真強硬,要不是趕著入園,哈薩想必會留下來在價碼決鬥中殺個你死我活。。但為了 更遠大的目標,自己偶爾當冤大頭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這時候只能拿出哈薩家祖傳心法之七『精神勝利術」來撫慰因沒能好好殺價而受創的心靈。
對,起碼下殺個三成,不對,四成才像話。他的大腦無法克制地播放在平行宇宙中殺價成功的種種可能;當人與時機擦身而過時,這些平行世界的存在突然變得非常重要。
哈薩拿著地圖,一路走走停停,對所有出現文字標示的玩意兒都伸頸探個頭,便沒有值勤衛兵多瞧他一眼,哈薩毫無阻礙地進入馬爾庫斯大宅。
在充滿大理石雕像與畫作的廻廊中繞了兩圈,加上所有藝術品都是之前在廣場見過的熟悉身材與和藹微笑,整齊劃一得可以,害哈薩差點迷路。此外他也得巧妙地避開瘋狂拉客的肖像畫師。以他們操勞的面容推斷,這行想必不好混,尤其是每天得畫數十張執政官攬著顧客肩膀微笑的那種。
到頭來哈薩還是用了豪宅高級廁所,在腸道舒暢且接受貼心奴隸擦屁股服務後,他在某個拍著翅膀的胖執政官雕像旁等待,看來兒子和伊羅墨斯還沒脫身。
哈薩皺起眉來,希望那迷糊的窮學者別扯兒子後腿。但轉念一想,精明的商人要懂得在適當時機結束合作關係,這也是考驗的一部分,後腿還是多扯點對兒子的成長才有幫助,這就是成功商人的育兒經啊。哈薩捻著鬍子兀自微笑。
心情一放鬆突然覺得有點渴,哈薩來到迴廊底端的遊客茶飲廳,臉上擺出嫌棄的神情打量起擺設,腦中卻是暗暗讚嘆這些設計有多貼心,肯定幫主人賺進大把現金。觀望好一會兒他才向奴隸點了香料茶,找了個視野好的位置等。
誰知茶端上來時,外頭正好傳來一波又一波的吶喊。
「失火啦!花園失火啦!」
「全體工作人員注意!請拿起最接近你的盛水容器,到花園定點520滅火!全體人員注意⋯⋯」
於是哈薩就這麼眼巴巴望著那奴隸,捧著自己花一銅錢買的香料茶,隨著那些搬魚缸扛尿桶的,就這麼朝迷宮花園狂奔而去。這啥態度?老哈薩做生意大半輩子,對什麼事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對拿了錢換劣等服務這等吃虧事絕不讓步。
在慌亂中周圍遊客也連忙走避,沒多久,哈薩身處的石雕迴廊便像沙拉穆房間裡的點心罐,隔了一夜後裡頭乾淨到連隻蒼蠅都沒有。但哈薩已抱定主意非等到退款不可,一點小火算什麼?這些人肯定沒養過龍。
他在原地來回踱步,頑固地拒絕離開。
時間對上了點年紀的人來說,似乎伸展出了某種奇妙的隔閡,像是多長三層皮的河馬,泡在湍急河水中也絲毫感覺不到水流,醒來發現已經在海裡。因此大概過了片刻,算是滿短的時間⋯⋯也有可能過了一刻鐘,哈薩終於聽見走廊那端傳來腳步聲。
這麼快?不得不說羅馬執政官的家僕還挺有效率。
哈薩迎了上去。要是他們立刻重新送上香料茶,附帶五成退款,他今天就好心放他們一馬。
誰知道才走到轉角處,有個搬著堆到天花板那麼高的大小木盒的小奴隸,冒冒失失衝出來,不但把哈薩撞倒,連著後頭四五個人也相繼碰成一團,古董金幣呀、卷軸、寶石的滾了一地。
出門前閃到的腰還沒全好又給這樣一摔,不但舊傷加倍復發,哈薩的老骨頭簡直要散了。
「哎喲喲喲喲——我的腰呀!」老帕斯人扶著腰,臥在地上呻吟,後半部理當是用拉丁語,呻吟就是要別人聽得懂才有意義嘛。
肇事的奴隸坐在地上嚇傻了,心裡似乎是在掙扎現在到底該效仿其他人,趕緊把地上的寶物收好,還是要先去攙扶那位看起來只是普通遊客的中年外邦人。他慌亂地望著哈薩,又看看從身旁越滾越遠的典藏羅馬紀念古幣,考慮了一陣,他決定先把寶物放回木盒裡要緊。
於是哈薩呻吟得更加宏亮。
一面喊著腰疼,一面在內心盤算這會兒要增討多少醫藥費才划算,按目前看來,這些人篤定不扶他一把了。老帕斯人心裡暗暗自認倒霉,數落現代年輕人不懂敬老尊 賢。但就這樣繼續躺著唉下去也不對,別白白浪費力氣了吧。哈薩撐手試著爬起身,卻聽見不爭氣的脊椎發出響亮喀咖一聲,劇痛迫使他僵直了背,直衝頭巾下開始 稀疏的髮頂。
痛呀呀呀!但人真痛到不行時,聲音卻卡在叫乾的喉嚨裡,發不出來了。
「請容我幫助您。」
一名少年走來在哈薩身旁蹲下,緩慢且熟練地幫助哈薩坐起身,整個過程極有技巧地將疼痛減到最低。
「您還好吧?」哈薩迅速判定絕不屬於那群搬運工等級的美少年開口,吐出輕柔地話語:「真是非常抱歉。執政官家宅奴僕眾多,偶爾有一些冒失又不達禮的下等 貨。請放心,我們會多加管束。」語畢,少年瞪了撞倒觀光客的奴隸一眼。後者連忙丟下懷中寶物,連滾帶爬匍伏在哈薩及少年面前。
「瑟拉大人開恩!小的不是故意的,請重重鞭打我!剁小指也好、砍腳趾也好!求您千萬不要把我送到那個地方,不要⋯⋯」說著說著,跪在地上的奴隸忍不住抽泣 起來。但名為瑟拉的少年無視眼前奴隸的哭喊,從容地將哈薩的衣裝理整齊,用手撢去似乎不存在的灰塵(以哈薩標準來說),一腳重重踩上奴隸肩膀。
「你該哀求的對象不是我,而是我們馬爾庫斯宅尊貴的賓客吧?」瑟拉回過頭:「我想還是以能讓貴賓滿意的處置為優先。」他用異常天真無邪的笑容望著哈薩。
「先生,您喜歡戲劇嗎?」
「戲?看戲嗎?」口乾舌燥又直不起腰的哈薩正在心底暗暗埋怨自己的衰運。才剛打算晚點要到麵神神殿狠狠捐獻一筆來驅凶化吉、卻又想起離羅馬最近的神殿好像必需橫越沙漠的老巴格達商人,這時感到萬分沮喪,什麼都沒聽進去就隨便應答。
「當、當然喜歡啦。」
「那真人實境秀合您口味嗎?」
真啥?哈薩愣了下,這年頭難道還有不是真人演的戲?老哈薩打從心底拒絕羅馬人愛看幼兒布偶劇的可能性。
「當然要真人,我⋯⋯只看真人戲。」他不確定地說。
少年腳下的奴隸從抽泣轉為哭喊。
長聲哀嚎嚇到了哈薩,眼前這莫名奇妙的狀況當然值得關注。可比起那奴隸,此時老商人腦中卻只浮現一杯溫熱濃郁爽口又解渴的香料茶。他睜眼望著瑟拉,釐清什麼造成他人的悲哀只是順便,重點是替自己討回公道的機會。
見哈薩疑惑的神情,瑟拉將腳移開:「別擔心,他被選為臨時演員正在喜極而泣呢。」他露出微笑:「這件意外讓我們深感抱歉,有需要請儘管吩咐。」
「能來一壺香料茶可就太好了。」身為老練商人,哈薩一見機會向來不手軟。
「沒問題,這就去煮。地上冰涼,請讓我將您扶到那邊舒適的臥椅等候。」
在瑟拉悉心攙扶下,老哈薩喜孜孜地忍痛站起,一拐一拐緩步走向窗邊的大理石臥椅,結果好不容易走了一半才發現兩手空空。
「哎呀,我花一銀幣買的地圖!」哈薩驚叫。都買貴了,這會兒還弄丟怎麼行?想著他便要轉身回去拿。先別提他固執的背又發出好大的喀啦一聲,方才地上四散的盒子、箱子、紙卷、物品,絕大部份已經收好疊回那座高塔,讓人更搞不清楚地圖在哪了。
準備當演員的奴隸仍趴在原地哭。
「傻在那兒做什麼,」瑟拉冷淡說道:「把客人的東西拿來。」
一聽見指示奴隸手忙腳亂地爬起,用力吸鼻涕:「東、東西?」
「就是這麼大的一個木盒,上面好像有執政官家徽的圖樣。」哈薩好心指點。
四處張望一陣,奴隸注意到轉角的牆邊躺著一只木盒,恰巧是哈薩描述的樣子。雖然同樣符合條件的盒子有不少也疊在寶物高塔底端,但應該就是這個吧?奴隸恭敬地將盒子交給哈薩。
「謝謝你呀。」哈薩滿意地從那雙顫抖的手裡接過地圖,在腰背抽筋的苦楚中勉強擠了個一號微笑,蹣跚往臥椅走去。
這時,火災警報似乎已經解除。僕人們相繼回到崗位,零零星星的觀光客也悠閒地回到事發之前的座標。哈薩難堪地趴在臥椅上,他的腰怎麼躺怎麼疼,但那長相好 看的少年不但親自奉茶,還特地拿來草管,讓他不用坐起來便能舒適地從杯中暢飲。被這麼貼心的服務一陣,老商人默默打消了求償的念頭。
送上香料茶後少年消失了一陣。哈薩望著兩名托加大漢將站在牆邊流淚的年少奴隸帶走,心裡納悶羅馬的年輕男人怎麼那麼多愁善感,不過是轉行、當兵、論文被狗吃嘛,有什麼好哭的?不會是羅馬人在食物裡加了什麼吧?
哈薩開始擔憂寶貝兒子旅途上是否曾遭羅馬食品荼毒,前晚的肉販沒在醃肉裡偷摻河豚吧?回想起來那味道好像怪怪的?這時少年家僕走來,手中拿著一疊整齊捲起的薄紙。少年在哈薩身旁半跪,讓自己處在正好需要微微仰望的高度。
「對於先前發生的事件,我再次代馬爾庫斯大人向您致歉。」
「沒事沒事,發生意外再所難免。」嗯,真是好茶呀。
「為表示歉意,馬爾庫斯大人會負擔您的復健費用,包括羅馬最高級狄俄倪索斯旅店的元老套房,三天的專人藥草冰敷按摩整骨服務,以及羅馬人民票選本年度最優質蒸氣爐澡堂的月票。」
「不愧是羅馬當家,非常慷慨。」哈薩瞇著眼,表現出發呆恍神的模樣,多年商場撕殺經驗讓他輕易嗅出善意之外的動機。
「馬爾庫斯大人的心意還不止於此呢!」瑟拉更加自信地接了下去:「這裡有兩張羅馬競技場貴賓席的門票,您將有機會近距離與馬爾庫斯大人一同觀賞羅馬最受歡迎的真人實境演出。」他遞上薄紙捲。
「戲劇好,我喜歡⋯⋯」哈薩貌似打起瞌睡,實際則是引導話題切入重點的技法之一。
瑟拉一如所料地停留在原處。「請問您是位帕斯商旅吧?」
「是呀。」哈薩模糊應了一聲。
「有件事我很好奇⋯⋯最近聽旅人說有帕斯人養龍,那是真的嗎?我是說,那不是裝了翅膀的鱷魚吧?」
原來是這件事。難不成這馬爾庫斯也想買龍?哈薩瞄了少年一眼,不難猜出他是馬爾庫斯的左右手。這情況原則該要好好推銷一番,但眼前孩子那副天真可人的模樣卻讓哈薩忍不住想好好逗一下。
老商人清了清喉嚨。
「咱們帕斯無奇不有,叔叔我當年還賣過獨角獸呢,龍怎會沒有?而且還是貨真價實的迷你龍,最近帕斯可流行了,家家戶戶都養著來看門。路上你見誰的屁股給燒過,就知道他是闖過空門的不肖份子。官兵愛死牠們了。」他說得煞有其事。
「迷你龍?不會長到神話描述的那麼大嗎?」瑟拉問,語氣透出些許失望。
「不,就像小狗這麼大。大隻的龍噴口火就把全城燒光,不太適合孩子和少婦們玩賞嘛,你說是吧?」
瑟拉表示同意地點頭。「不過牠們真的會噴火?」
「不只會噴火,還會吐泡泡。」
少年瞪大眼。
「是呀,就像這樣捏牠的脖子,牠就會吐泡泡了。」哈薩越是胡扯興致越高昂,甚至比手勢示範。
「但是,會噴火還是很危險吧?有沒有什麼能讓牠們乖順的方法呢?」
「這個嘛⋯⋯」哈薩摸摸鬍子,回想兒子那條非但不乖順,根本是讓人束手無策的衰龍,似乎有件東西牠不怎麼喜歡⋯⋯
「丟洋蔥。只要朝著龍丟很多洋蔥,牠們就會被嚇得服服貼貼,連個屁都不敢放了。」待老帕斯商人替少年詳細上一堂如何訓練龍吐出完美煙圈的課後,也已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哈薩好久沒嘮叨得這麼痛快,看那小孩兒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哪像自家兒子,才講個兩句就擺出臭臉嫌煩。想想沙拉穆這不怎樣的傳統型投資也套牢夠久,還害他倒 欠一屁股債。突然體悟到人生不能只把重心放在孩子上的哈薩,決定先自個兒去享受當下,這回可不留下來替兒子做牛做馬了。自己的事自己處理,從今天開始就把 這加進家訓裡吧。
於是老哈薩一手拿著競技場免費票,另一手夾著已派不上用場但捨不得丟的遊園導覽圖,悠哉游哉地晃到大門口,讓一隊僕人將他扶上轎子。
坐在轎中,邊吃往豪華旅店路上解饞用的鮮果,老哈薩將紙捲攤開,習慣性地細點著意外戰利品:旅店入住證、按摩整骨禮券、澡堂月票、還有那鑲金的競技場貴賓席票兩張——竟然一張票要三十金幣?這些羅馬人搶錢喲!
總之這麼貴重的東西不收好怎麼行,哈薩連忙打開地圖盒,但那出現在盒內的非預期物品,卻讓他愣了好一陣。
一把金光閃閃的鑰匙躺在盒中,柄上用拉丁文刻著『羅馬之鑰』四字。
他連忙將盒子關上。
老帕斯商人回過頭,望向漸遠的馬爾庫斯宅,若有所思地撚了撚鬍。
此刻,轎子正一晃一晃,朝羅馬市中心的高級旅店行去。
※※※
沙拉穆在這不時傳出神鬼哭嚎的吵死人地牢待了一天一夜。
他記得那時咕嘰因不明原因抓狂後,一人一龍被各自裝到布袋裡,就這麼給抬進這好壯觀的大牢中。一路上,外面只傳來衛兵以非常興奮的口吻討論著白獅表演,細節聽來有點血腥,不適合列入迪失尼嘉年華,更沒讓他對自己的現況有什麼新理解。
從鐵欄杆裡往外望去,一條寬闊幽深的長廊貫穿地牢中央,兩旁則是排排牢房,大廊拱頂在昏暗火光下顯得高聳駭人。
長廊轉角傳來有人尖叫,以及太遠聽不清楚的咕嘰咕嘰聲,聽起來就像那幾句熟悉但非常不入流的龍語三字經。眼前出現希望,怎能輕易放過?沙拉穆奮力在腦袋中大聲重覆「咕嘰我在這裡!快來救我」。為了效果,還特別用粉紅大象遊行來排列成句子,希望能夠將信息清楚傳達給小龍。
但沙拉穆明顯忘記咕嘰的龍焰早先在花園裡已經噴完,回應他的只有一句更大聲的咒罵(旁人聽了或許會形容為慘叫),與石廊中久散不去的烏黑濃煙,之後便什麼也聽不到了。
龍不可靠,現在能做的也只有等了。沙拉穆失望坐在原地。
他目前被關在狹長的隔間,自牆上滲出的水氣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渾身上下都快發霉似的。血糞味混雜的刺鼻空氣就算了,晚餐是發霉麵包也能忍受,他甚至不是那麼在意此起彼落的鬼叫聲,以及遠處與現況不搭嘎的開心歡呼。但是他對導致自己嚴重失眠的拷問臺就在隔壁很有意見。
又來了兩個獄卒,預備行使酷刑逼人認罪,拉麵啦!沒看到這裡有人要補眠嗎?帕斯少年只能拿出標準應對方式:縮到角落,頭巾纏在臉上,手帕塞入耳朵。
「快招!你是不是那個希臘騙子的情人?」
「才不是!你們不要亂想說!」
「明明就是還嘴硬!」
兩巴掌響完後,緊接著是叮叮噹噹的鐵鍊撞擊,與鐵銬扣緊的喀喀聲。
「你的甜心已經丟下你自已落跑了,還保護他嗎?」其中一名獄卒玩弄著火堆中的鐵製刑具,以特意營造恐怖氣氛的口吻說:「別怪我沒提醒你,讓罪犯逃走我們要 向上級交待可是很困擾的。不過我知道,在一般狀況下只要情人陷入危險,這種看起來是風流俠盜的傢伙就會現身救美,露天戲台都是這麼演的。」
「所以只要你承認你是他的情人,我們再把你丟到最恐怖的猛獸前面,就可以連他也一網打盡,嘿嘿。」另一名獄卒癡癡笑個不停,笑完吸了下口水。
「沒錯,這樣一來上級就不會知道我們不小心讓他逃跑了,只會以為是節目特別安排。認命吧,競技場上討生計雖然危險,總該有人去做啊。」給別人去做。獄卒抓起燒紅的鐵具指著犯人,零星紅炭落在後者赤裸的肚皮上,引發尖銳的淒厲慘叫。
沙拉穆要瘋了,除了他天生厭惡噪音外⋯⋯羅馬人都腦袋有洞嗎?他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拜託誰來阻止這兩個白痴繼續發言啊!
「立刻給我招,你這在公共場所妨害風化的淫蟲!」
「你們都誤會了,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荼毒鳥類純潔心靈的惡人!」
「不是那樣!等等⋯⋯你拿羽毛出來做什麼?」
「你不招我們只好用刑直到你招供為止!」
「我要代替小鳥來懲罰你!」
「你們不能這樣!我可是堂堂羅馬公民!等⋯⋯啊哈哈哈哈哈⋯⋯住手喔呵呵呵呵⋯⋯不⋯⋯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不要啊!呵呵呵呵呵⋯⋯我有權利請求護民官喔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呼嚕呼嚕⋯⋯」
痛苦的笑聲在長廊迴蕩。
拉丁語並不是沙拉穆的強項,但總覺得這犯人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有點像那個笨笨然後很愛瓏恩的羅馬學者。為了確認,他把頭巾微微掀起望向刑臺。這時獄卒正解開鐐銬,半推半拖地帶著笑到虛脫的犯人離開。微光暗影中實在看不太清楚。
但刑求總算結束,終於能取得片刻寧靜。或許此時正值宵夜時間,獄卒並未馬上帶下一名罪犯來拷問,四周靜了下來,上百囚犯悲嚎哀泣已逐漸變成不動聽的背景音樂。
沙拉穆把被水氣浸得濕透,還差點把自己悶到窒息的頭巾脫下,大鬆了口氣。
「呼——」
「嘆氣請嘆小聲點,沒看到這邊有人在沈思嗎?」牢房最黑暗的角落中傳出一道憤怒的嗓音。
「啊,對不起。」沙拉穆反射性地道歉,縮了回去。他這才意識到,原來這間看起來像是因監獄爆滿而臨時隔出來的狹室,竟然還關著另一個人。應該不是什麼恐怖冷血連續殺人犯吧?
酗酒教士犯罪推理系列也看太多的帕斯少年,用餘光偷偷觀察著對方。囚室角落實在太過於黑暗,什麼都看不見。他決定還是打探一下對方底細求心安為上策。
「請問你在沈思什麼?」
角落的人不耐煩地哼了一聲,才簡短答道:「人生的意義。」
「真、真是深奧呢。」沙拉穆僵硬地陪笑回應。某些殺人魔好像也很愛作深度思考,然後得到殺人是種另類行動藝術的詭異結論。想到這裡,沙拉穆不禁感到背脊一陣冰涼。
「一點也不。」
那人挪了挪身子,從黑暗中移出來,是名一看就知道是搬運工等級的奴隸少年,紅著雙眼,一臉憂傷,看來像是做了什麼替主人剪指甲剪到肉的重大罪過。
「有些事只要勇於思考,便可以得到答案。今晚恐怕是我人生最後一晚,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敢去想的呢?」少年含著淚說。
「說的也對。」這人看起來完全不像經典殺人魔,沙拉穆頓時感到生命零威脅,總算可以睡覺去。
不問則已,一問要死人,就像那位希臘女子好奇心太重,打開某個長得很像盒子的壺,瞬間爆出保證讓人失眠的不幸,唯一不同的是,沙拉穆開的這壺底沒看到有什麼希望來著。
少年於是開始滔滔不絕:「我是個奴隸。我主人對我太好,從沒讓我餓過肚子,也沒有讓我受過風寒,讓我根本忘記自己是奴隸⋯⋯」
別人的私事沙拉穆絲毫不想打探。他考慮將異邦人的身份加以利用,向對方表示自己拉丁語能力比實際上差十倍,但想到少年以為他全沒聽懂而用慢速重述的可能性還蠻大,只好眼睛閉上作罷。
「⋯⋯短短十五年人生,像一個自由人般地活著。我每天睡在柔軟的乾草上,又有吃不完的剩飯,早晚各有一刻鐘的休息時間,一天工作絕對不超過十六小時,一個月只工作三十天,外加永遠對我們微笑的主人——我以為人生再也不能更完美,所以我也全心全力把工作做到最好。」
未免太淒慘。沙拉穆想起自家奴工一個月不僅休四天,還享有免費旁聽麵神教誨的權益。和不知感激永遠在嘗試組工會的帕斯對等比起來,羅馬奴隸果然充滿血與汗!還是十分心甘情願的癡血汗。要是爸爸在場,此時絕對會針對本課題打破砂鍋問出秘笈在哪裡。
「直到今天早上,我承蒙主人重用,擔下在全宅慌亂的時候刻運貴重物品的要務。就在這時,有個冒失的外邦遊客把我撞倒。我⋯⋯」說到這裡,少年開始抽咽:「我從頭到尾做好自己份內的事,一絲不敢怠慢,但我一輩子的努力,就因為有個外邦人躺在地上哀哀叫兩聲而被否定。」
沙拉穆打從心底憐憫這人,但為了鼓勵提早結束單方對談,他默不作聲持續裝睡。
「⋯⋯那外邦人心不在焉嗯嗯哼哼亂應,瑟拉大人只好無奈聽從指示,將我送來這裡⋯⋯就因為、就因為那個擁有自由還付得起入園費的有錢人一句話!」
語畢,少年沈默一陣,並很碰巧在沙拉穆入睡的前一刻繼續發言,將後者強制喚離夢鄉:「所以,我剛才想通了。在那些有錢人眼裡我們都是奴隸,在他們心裡我們和寵物鱷魚沒兩樣,都是可以拿來買賣、丟棄的物品!不管平常對我們多好,但終歸都只是個東西啊!」
聽著沒什麼新意的結論,也被歸類在有錢人範疇內的帕斯商人之子沙拉穆,暗暗在再度闔起的眼皮底下翻白眼。
拉麵幫幫忙,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他們總是告訴我們:我們需要他們。有了他們,我們才有地方住、才能填飽肚子。沒有他們,我們就什麼也不是。因此奴隸絕對不能沒有主人。」
沒有主人當然就不是奴隸了啊!奇妙羅馬言論沙拉穆今日可聽太多了。拉麵救救我。
「我同意奴隸不能沒有主人,但是剩下的一切都是天大的騙局。」少年發表高見,語氣充滿憤怒與不平。「主人曾說過,在自由民主的羅馬,連奴隸也有選擇權:我 們可以選擇懶散而一輩子做低等奴隸,或是選擇奮發向上當高等奴隸。我認真回想,認識最勤奮的奴隸從來沒有升格,都是那些懶到去躺主人床上的奴隸地位一直攀 升!」
觸碰禁忌話題,沙拉穆的腦海反射性暫時空白,取而代之的無害思緒接著湧入。
嗯,不知道學者先生、瓏恩姐姐和爸爸是不是正在計劃來救他--看在龍的份上,沙拉穆確信他們不會棄自己於不顧。尤其是爸爸,家裡不管發生什麼大事情都要插手管(先不論大多是幫倒忙)。這次兒子被關起來他一定會不顧家中財政赤字來付贖金的,安啦。
「⋯⋯他們口中只有滿滿的謊言,」一名奴隸少年的自白仍在上演:「他們總是戴著微笑的面具,嘴裡說著光明大道理,理所當然地把粗重、危險、沒人願意做的困難工作交給我們低層⋯⋯」
此時回神有在聽的沙拉穆,其實已經不太記得原本的話題,不過這狀況是有點耳熟。
「在我們疲倦不堪、傷痕累累、內心感到困惑時,為了使人滿足現況而不多求、忠心服從他們的意志,他們會說⋯⋯」
「會說這是為磨練你而存在的挑戰是嗎?」沙拉穆問,緩緩睜開眼。
「對!沒錯!」少年大呼。
「然後他也不想這樣,但是因為你的緣故才讓他不得不這麼對你?」
「對對!就是如此!那個爛人,控制狂、摳政客、笑面冷血大胖子⋯⋯根本就該下地獄給看門狗當永遠啃不死的狗玩具!」奴隸少年捶牆咒罵某個特別的對象,眼淚都噴出來了。
哭了一陣後,他抹抹鼻子。「陌生人我的朋友,謝謝你聽我說,我死而無憾。還有那個,我應該沒有打擾你吧?有的話真是不好意思。我現在終於可以安眠了。晚安。祝你有個好夢。」
奴隸少年翻身躺下,沒入黑暗中。不久,石牢角落傳來如雷鼾聲。
原以為自己會感謝拉麵,接著迅速進入夢鄉迪失尼樂園吃豪華宵夜的沙拉穆,這時卻毫無睡意。他呆滯望著眼前的鐵柱。
他回憶起被犀牛追的事件,還有小時候接受的各種高危險商人磨練。
爸爸一直都在惡搞他。
誤買欠打蛋食譜或許是自己的疏忽,但之後的事⋯⋯除了不小心讓瓏恩把奶媽搞丟勉強能算他的錯外,像是沙漠迷路很多天糧食耗盡啦、決定當小偷害他被關等等衰事,還不都是老爹的主意。
但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卻什麼也沒做,照常躲在老哈薩後面等被罩,並一如往常罩出更多問題。可是,難道他真是爸爸眼中那笨拙又沒擔當的模樣?他從幾歲開始不再懷疑,開始相信自己真是這樣的?信老爹得財富,但他呆呆信到現在下場如何?拉麵呀,羅馬的監獄!
他媽、不,他爸的!沙拉穆暗自決定,該是改變的時候了。
隨著長廊中的黑煙漸散,命運坎坷的締約者眼皮沈落,內心卻有什麼正在甦醒。
一桶冰涼涼的水,嘩啦啦澆在沙拉穆頭上。
「快醒醒,競技場要開始營業了!本日主辦單位特別搬出祈那煙火作效果,一定會有很多人忙死,也會有很多人忙著死,動作快點,快給我起來!」
昨晚擾人好眠的獄卒之一,大清早就將兩名睡眼惺忪的少年拖出牢房,帶往大走廊上的一個辦公木桌前。桌上堆著不少紙,幾乎要埋沒背後那長得只能用很官僚來形容的禿頭男子。男子的手振筆疾書,連頭都不抬一下。
「你是那個執政官家的奴隸吧?」禿頭男問。
「是、是的。」奴隸少年怯怯懦懦地應道。
「反省完了嗎?知錯悔改了嗎?」
「我⋯⋯有反省⋯⋯」奴隸支支吾吾,開始發抖。
「知錯就好。來人,拖去鞭五十下就送他回家。記得這是馬爾庫斯大人家的財產,依慣例不要影響勞動能力,這等級不用顧慮外觀。」
「我不用當鬥士?」奴隸少年喜出望外。
「孩子你要記得,這一切都是馬爾庫斯大人的慈悲好心腸。你整晚想那些有的沒的都給我留在這裡,踏出那座拱門的時候你就是個嶄新的人,執政官大人家的模範好奴隸。聽到了嗎?」
禿頭男揮手示意旁邊獄卒將少年帶進鞭打室,看他進去之後又補上一句:「送回去前別忘了讓他背熟競技場恐怖遭遇,還有記得現在執政官家奴隸復健手冊已經更新到第二十三版了。」
「主人大恩大德我絕對銘記在心!我發誓我一輩子都會當個勤奮向上的好奴隸!」奇怪,從房裡傳出的少年聲音在皮鞭劈啪伴奏下竟顯得更愉悅了。
看見表情戰慄的沙拉穆(與後面默默大排長龍的隊伍),禿頭男皺起眉:「這傢伙是什麼罪?」
「縱火。」一旁的獄卒幫忙回答。
「又一個沒定期檢查迦太基尿桶的嗎?真受夠這些懶得自己擦屁股的人。犯罪地點是家裡?」
「是馬爾庫斯大人的花園。這小鬼還違規攜帶寵物入園,罪加一等!」
「喔,這樣啊,那分派到收屍義工清潔隊去吧。」
原來是罰勞動服務,情況看來也沒那麼糟嘛。「等等!」沙拉穆喊道。「我想請問一下,那個龍⋯⋯我的,呃,寵物在哪裡?」
「你的寵物已經被沒收,變成羅馬競技場的財產,技術上來說已經不是你的寵物了。」獄卒滴著口水科科笑,「現在應該正在被運到競技場中央,早上當完節目特別來賓以後,中午要表演吹泡泡。嘿嘿。」
要咕嘰吹泡泡表演?這些人瘋了。沙拉穆還記得締約者與龍分開太久個別會死以及變鴨子這件事,雖然實際分開時間沒有詳細數據作指標,但這種時候最好不要跟命運賭。
「我、我想被分派到接近場中央的工作!」無論那是什麼。
「小鬼,」獄卒竟露出一副欣賞的表情,「你知道只有鬥士才會出現在那個區域吧?」
「知道!」鬥⋯⋯鬥士?帕斯少年有股不好的預感。
「你必須遭以下罪名指控:強暴公民、褻瀆神祉、殺人未把屍體丟進下水道、妨害風化、偷竊公民所有物等等,才能被分派為鬥士,這是競技場崇高的古老硬性規定。」禿頭男說。
「我、我⋯⋯」沙拉穆絞盡腦汁,努力想辦法讓自己符合罪犯的條件,對天性善良的和平主義者來說,這難度真是太高了。
「我偷了執政官家的果子!」帕斯少年大喊,引起周圍一陣驚呼。
「證據呢?」獄卒不甚相信。
沙拉穆取出口袋中的紅色長條果,被壓扁的版本,但還大致看得出來那是什麼。
「鬥士部門!」禿頭男在紙上蓋章。
領完號碼牌(苦苦央求之下他拿到先上場的號碼)後,沙拉穆被帶到武器間。據說早上是什麼雄獅白白大戰四十大盜秀。他翻起胸前的號碼牌,上面寫著「臨演大盜十一號」。
「放心吧,不會太痛苦的。」一名枯瘦老頭不知何時擁了上來,滿臉崇敬,手上抓著一具破舊到不行、滿是瘡痍的染血皮甲:「根據過去的統計,你只需要等五分鐘就行了,動物不像人會砍錯地方,只會直接咬喉嚨。不想要屍體太難看,就快把這件穿上吧!」
「動物⋯⋯你是說真的獅子?」沙拉穆臉色蒼白地看著眼前千瘡百孔的護具,接著視線立即被武器間內掛滿的全新閃亮皮甲所吸引: 「請問我可以穿那個嗎?」
「看在你剛才那麼自告奮勇,我欣賞你的勇氣,便不瞞你了,」老頭熟練地替少年戴上頭盔:「你穿的這件是真皮革。牆上那些是由托勒密進口人工皮草製成。那東西著起火來不是開玩笑的,相信我。」
「但是防利器戳刺⋯⋯吧?」沙拉穆不放心地用手指穿透身上皮甲的洞。
「這個嘛,其實我們也還在測試階段。但就算比真皮差也沒關係,競技場上刀槍不入的皮甲反而令人頭疼,做出最廉價的產品才有機會成為特約商嘛。沒辦法,即使費邊烏斯下台了沒人撐腰,我們人工皮草業還是要糊口飯吃,這就是人生啊。」老人眼中流露出逆境生存的智慧光芒。
隨手挑好武器後,老人將腳軟到走路搖搖晃晃的帕斯少年推去排隊。
沙拉穆凝視開啓中柵門後的刺眼陽光。熱烈的歡呼聲從後傳來,好開心的聲音,聽起來有那麼點像迪失尼嘉年華晚會,外面應該沒有老人說的那麼慘烈⋯⋯吧。
「格鬥快樂,願機會永遠對你有利。」老人在背後揮著手帕祝福。
獄卒的利矛從後催促,沙拉穆跟隨著其他身穿亮晶晶皮甲的人,踏著一點也不堅定的步伐向前走。
柵門外的景象是沙拉穆有史以來看過最巨大的露天劇台場地,觀眾席延伸至好幾層樓高,環繞著廣闊的圓型舞台。席上坐滿了成千上萬的觀眾,興高采烈地大聲歡 呼。舞台的中央有張躺椅,臥著一名身穿不檢點的帕斯女裝、臉圍面紗的濃妝大叔,身旁黑色的鑄鐵支架上吊著一個鐵籠,鐵籠裡面關著的是⋯⋯
「可愛的紅皮小蜥蜴!」沙拉穆身旁某個熟悉的聲音大叫。
遠處的小龍對敏感語句毫無反應,要不是太遠聽不見,就是因為正在啃食類似炸麵餅的東西。
「伊羅墨斯先生!」倒是帕斯少年開心回過頭來相認:「怎麼你也⋯⋯」
看見沙拉穆,眼窩深陷且一臉鬍渣的學者,臉沈了下來:「別再提了,我的貞⋯⋯清白、我的名譽、我對社會公義的信念,都已經是過去。事情落到這般田地,我沒臉回去見美麗的瓏恩小姐,就讓我在此地壯烈犧牲吧!」
「別灰心嘛,」沙拉穆拍著學者的肩:「只要把咕嘰救出來,就可以一起離開這裡,一定會沒事的。」雖然不確定因素遠遠超出預期,但這種時候也只能正向思考了。
「說得容易,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此時,離他們不遠的觀眾席邊緣,有個人站在石台上用宏亮的聲音宣佈:「各位觀眾老爺夫人先生女士,歡迎來到史上最偉大的羅馬國立競技場!」
聲音頓了頓,等待歡呼弱去。「在此為您獻上本日首場:四十大盜大戰雄獅白白——由遙遠帕斯帝國的沙漠四十大盜集團授權改編,本劇講述四十大盜計畫進行搶奪 帕斯公主、偷取寵物泡泡龍的下流勾當,但是他們面前有個挑戰,那就是正義的羅馬白獅!而羅馬精銳兵也緊追在後。到底大盜們是否能夠得逞?真是讓人緊張 啊!」
咦,羅馬獅和羅馬人聯合阻止帕斯大盜搶帕斯公主?這故事未免⋯⋯沙拉穆對這混亂的劇情安排感到萬分不解。但觀眾顯然很吃這一套,喝彩更響亮了。
「依照傳統,現在就來講解規則。」石台上的播報員指著沙拉穆等人:「這邊的四十鬥士裡第一個制伏公主的人,便有讓各位觀眾決定生死的榮譽。剩下的生存者則 由本日最慷慨的贊助者們指定死法。在場觀眾想贊助還來得及,最低金額只要二十金幣,非常之便宜!有興趣者請讓你的家僕立刻與櫃台聯繫。現在,就請各位貴賓 放鬆心情,坐定欣賞本競技場最熱門、熱血、賺人熱淚的格鬥表演!」
多虧幼時被犀牛追等等之類的恐怖經驗,沙拉穆心情反倒很平靜,認真地分析遊戲策略,伊羅墨斯則眼睛緊閉,不自覺地抓著帕斯少年,嘴裡念著期望能再見到瓏恩笑容的肉麻話語。
當場上緊繃氣氛來到最高點時,彷彿以此為信號,眾人身後發出數個柵欄同時打開的聲音。三台羅馬戰車威武地奔馳進場,駕駛者穿著乾淨華麗的全套盔甲,頭盔上艷紅馬毛整齊豎立,手持鋒利槍矛。他們維持威風的姿態繞場一圈,讓在場婦女陷入瘋狂。
之後戰車朝著鬥士群疾速駛來。
部分鬥士此時下意識往旁邊逃離,四處分散形成十分容易擊倒的目標。於是戰車有技巧地避開稍有組織,成群躲在盾後、刀劍直直伸向外面的鬥士刺蝟陣,各自轉向去追趕那些落單的人。
單純因為腿還有點軟,個頭又特別矮,因此夾在刺蝟陣中央動彈不得的沙拉穆好不容易想出了最佳策略。不,應該說是反正也沒其他辦法了只好硬上吧,總之當務之 急是先拉近距離以防那個鴨子死亡詛咒!於是年輕的締約者自暴自棄似的抬頭望向咕嘰所在的牢籠,舉起武器大喊:「直線就是最近的距離!咕嘰我來了!衝啊!」
但跑了幾步,他發現一個令人困擾的問題。
「伊羅墨斯!你這樣抓著我的腿我沒辦法跑啦!」沙拉穆試圖踹開嚇到無法動彈的學者:「戰車都已經跑到舞台另外一邊去了,現在是好時機啊!」
「我媽⋯⋯剛剛好像看到我媽。」伊羅墨斯顫抖地說,指著某個方向:「在那邊。」
「咦?」沙拉穆瞇著眼,遠方觀眾席上的人因距離緣故小得像螞蟻,連是男是女都分不太出來,但沙拉穆還是認為做人要有禮貌,便朝著觀眾揮手:「伯母好!」
「噓!」伊羅墨斯連忙拉住少年。「被我媽發現我當鬥士,絕對會被打斷腿然後終身禁足,全家族她最反對我從事任何需要體能的行業。」原因當然是為了避免某人成為家族千秋萬世的羞恥與笑柄。
「那要怎麼辦?」帕斯少年問。
「這樣好了,你慢慢走,我先躲你後面,直到我們走到她看不到的角度。」
拜託,現在那有那個閒工夫啊,戰車很快就會回來了好嘛!一想到此,沙拉穆試圖再度踹開伊羅墨斯卻徒勞無功,沒想到這位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學者某些時候力氣還蠻大的。可是,目前最重要的是先拉近和咕嘰的距離啊,他還不想死!
「那,就照你說的做吧⋯⋯」有些現實終究得要認。
於是平常不可能出現在場上的雙人花式組合,一個拖著腿,另一個在地上蹲伏前進,異常的行徑吸引了觀眾席不少目光。
背後的鬥士看準沙拉穆和伊羅墨斯的怪異的舉動,似乎都打起把眼前兩人當誘餌的如意算盤,相繼舉起武器大喊:「帕斯公主我來了!衝啊!」這群前罪犯爭相恐後,三兩下便趕過雙人組,朝著小龍與濃妝大叔英勇狂奔。
結果沒過幾秒,第一個人便踩到不該踩的東西。
轟!
周圍來不及停下腳步的人也一同遭殃。
轟轟轟!咻!劈啪劈啪!
地上有什麼引爆了,往上炸出彩色煙霧並於競技場上空散開,紅的、黃的、藍的、紫的,像是色彩繽紛的花朵齊放。空中飛舞的物件除了煙花,也包括頭盔與殘肢等等,好不壯觀!
「競技場為您帶來神秘的東方巫術:祈那煙火!只有在羅馬!」播報員充滿活力的聲音傳來。「場內的地面秘密埋藏煙火地雷數十個,公主能抵擋這些可惡的大盜一陣子,暫時地安全了,但大盜們還會使出什麼下流勾當呢?像那邊那兩位蝸牛慢跑?」此話惹來觀眾席上一陣歡笑。
最後一名皮甲著火的鬥士爆炸之後,其餘的人驚恐地停在原處,動也不敢動。戰車仍在競技場彼端展示三馬分屍的藝術,濃厚的彩色煙霧在場中央彌漫,全員僵持了好一陣。
像是算好似的,地上某個暗門打開,一抹巨大的身影戲劇性出現在煙幕中,並在彩煙散去時抓凖時機仰天咆哮。
「讓我們熱烈歡迎:正義雄獅白白!」
全場傳來一陣熱烈掌聲。
「與白獅的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機會難能可貴,我死也要死在牠手上!」愛好動物的伊羅墨斯興奮地從地上彈起,什麼都忘記了。要不是沙拉穆用盡力氣抓住他,此時恐怕已衝入禁區。
煙火地雷陣中人員的反應相當不同,當場陷入一片恐慌。白獅才向前一步,這些人便失去理智到處亂竄,運氣較差的人成為盛大煙火花海的犧牲者,運氣稍微好一點的人則變成白獅狩獵秀的追擊對象。
爆炸聲與慘叫聲中,身處災區外緣的沙拉穆眼睛一亮,看到眼前那藉由前人血汗與身軀所鋪的康莊大道,毅然決定現在就是拚命的時候。他拖著以癡迷眼神望著白獅狩獵的學者,全速向咕嘰與女裝大叔衝刺。
「各位觀眾,讓我們把畫面轉回場中央。片刻前的蝸牛二人組,竟然賊賊的想要踩著夥伴的屍體前進,你們說卑鄙不卑鄙?邪惡不邪惡?」播報員大聲吵熱氣氛。已成暴民狀態的群眾跟著應和。
沙拉穆的計算還算正確,兩人安然無恙地穿越地雷區,白獅和戰車都不在威脅範圍內,很好很好,現在只要⋯⋯
這時躺椅上的濃妝大叔站起,對觀眾眨眼送飛吻,接著,從背後拿出一根巨大的狼牙棒。
拉麵咧!這情況根本不在戰略之內,他們需要B計畫。沙拉穆趕緊在大叔幾步之遙處煞車,旁邊的伊羅墨斯的表情像見到鬼似的,雖說以打扮研判與事實並非太遠。
「咕嘰咕嘰咕嘰!」小龍開始在籠裡瘋狂吼叫。
「可愛的小蜥蜴在說什麼?」再度被動物熱情喚醒的伊羅墨斯問。
「咕嘰說,籠子鑰匙在這人的內褲裡面。」沙拉穆沈靜翻譯。
「什麼?!」學者的視線停在女裝大叔身上片刻,接著絕望地飄向外場撕扯獵物的白獅:「沒希望了,這傢伙是連勝二十年的競技場當紅資深鬥士啊,傳說他單手捏死一隻河馬,我們打不過的!」況且他還沒瘋狂到想把手伸進兒時偶像的內褲裡。
「一定有辦法,讓我想想!」沙拉穆焦急地說。
不帶咕嘰逃走就只有死路一條,為了性命和迪失尼樂園剪彩的那天,眼下唯有一個選擇⋯⋯
「咕嘰、伊羅墨斯先生,抱歉了!」沙拉穆將還在原地百感交雜的羅馬青年奮力推向濃妝大叔,之後衝上前將小龍連籠子搬起,往他推測埋有地雷的完好區域丟去。
只聽見轟的一聲,鐵籠被炸得四分五裂,碎片直衝上天。紅色的煙霧散了開來,伴隨著一長串有精神的龍語汙穢字眼。
群眾發出驚異的喝彩。
事情成功了一半。接下來沙拉穆將武器、木盾、頭盔等沈重物品擲向濃妝大叔。
「伊羅墨斯先生,快逃啊!」
暫時躲在躺椅後躲避攻擊的瘦弱青年,趁著資深鬥士注意力被轉移之際,連滾帶爬地逃離,過程還忍不住回頭喊道:「我仰慕您很久了,請問下次見面可以跟您要簽名嗎?」還未等到回答,他便被沙拉穆拖開,險些被狼牙棒一記打死。
觀眾席上傳來失望的噓聲。
「你們這些嗜血暴徒!」伊羅墨斯喊了回去,顯然尊嚴受到嚴重挫傷。
重獲自由的小龍從地雷區從容走來,連續踩爆五個煙火,似乎覺得很有趣。就在此時,幾名穿著護具的人手拿網子和布袋,從龍周圍的暗門爬出,靠著煙幕隱蔽,悄悄地接近牠。
「咕嘰小心!」沙拉穆大喊。他與伊羅墨斯此時正忙著躲避女裝大叔的狼牙棒攻擊,自顧不暇。
眨眼間,小龍以普遍超越人體極限的動物體能竄出埋伏,爬到沙拉穆頭上悠哉窩著,仿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你也做點什麼啊!」締約者情急喊道。
「咕嘰咕嘰嘰,嘰嘰嘰。」意思是說沒有魔力牠也沒轍。
「馬爾庫斯大人的泡泡龍,不能讓牠逃走!」其中一個拿網子的人慌張地說。
「快點,丟洋蔥!」另一個人提議。
這些人不但有十足的準備,還有練過,兩打的洋蔥多數都落在倒霉的沙拉穆頭頂,幾顆打在扭動閃避的咕嘰身上,一顆碰巧在牠回頭罵髒話的同時落入牠的嘴裡,在口中卡了幾秒,用力啃碎之後才把大部份吐出來。
從那刻起,有些事情便已經注定了——咕嘰憤怒地張開口,火苗從牠的喉嚨中竄出。
戰場經驗老道的女裝大叔一見情勢不對轉身就跑。拿著網子的人也知道跟著逃是好主意。正在將哪個半死不活的人綁在車後拖的三台戰車當場決定遠觀為妙。至於對原本正往沙拉穆與伊羅墨斯撲過來的白獅來說,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兩人一龍的周圍成為一片火海。
火焰之所以燒得猛烈,是因為腳下的地板並非全是厚實沙土,而是一道道木製暗門。但大部分的人所不知道的是:其中一個暗門底下,堆放著競技場所有的祈那煙火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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