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19日

流逝(流れる.1956)

成瀬巳喜男電影,由田中絹代飾演從鄉下來到東京的阿春,好不容易在隅田川邊的藝妓之家蔦屋得到女傭工作。遺憾的是這家店的未來有些灰暗,店主阿蔦曾是以歌藝出名的紅牌,但由於不擅經營結果現在欠了一屁股債。店內藝妓寥寥無幾又各有各的問題,當各方殺過來逼債搞事時簡直有夠悲屈……


本片當年就號召是集結日本一線女星的黃金陣容,不過這當中我比較熟的只有高峰秀子、杉村春子和田中絹代而已,不真正理解這樣的眾星雲集有多厲害。可即使如此,我仍然很喜歡演員們在本片中各種精彩的表現。


有意思的是現代如果這樣號召,劇情多半是華麗氣場全開的上流故事,但這部改編自幸田文經典小說的電影,講述的是戰後昭和一群跟不上時代的藝妓,在茫然與焦慮中懷抱希望卻不知情的走向破滅的故事。


附帶一提其實藝妓和舞妓是京都說法,東京應該是叫芸者,然後見習階段叫半玉,不過這邊為了方便起見就還是用比較流行的說法。在本片描述的年代,花街產業已經開始沒落,過往嚴格的規矩變得十分隨便,經營不善的藝伎屋更是風雨飄搖。有點本事的藝妓不會想待在下沈的船上,更會斤斤計較算帳不公的事。



即使店主阿蔦強勢表示沒有一家藝妓屋算帳給藝妓是公平的,蔦屋比例上還算比較好了,但這種發言完全無助於化解糾紛,畢竟她已經沒有那種權威了。這裡也要用錢,那裡也要用錢,山田五十鈴飾演的店主阿蔦總為應付不完的帳單和債務苦惱。


連帶故事主線也就分兩條,一條是阿蔦如何捍衛這間房產本身其實已經抵押給姊姊的藝妓屋,另一條線則是整家店裡裡外外女人們各自的無奈、苦澀與期待,以及她們如何既彼此傷害又彼此幫助。


由高峰秀子演出的阿蔦女兒勝代曾經想成為藝妓撐起這家店,但實際上她既無天分也沒毅力,很快便放棄修業。那之後她普通的念完基本學歷,卻又沒有一技之長。好工作找不到,爛工作媽媽又不屑她去做,那還不如就留在家裡等著找個好對象嫁人。


但勝代也知道藝妓屋經營不善,自己出身和條件沒多好,找個好對象談何容易?她試著加減學裁纄,但該怎麼說,還是沒有天分啊。不過生活迷茫歸迷茫,她的性格可是強勢得很,生起氣來就和別人吵架。儘管有些時候確實需要她出頭,但也有時這會只把事情搞得更僵。但最尷尬的就是往往很難在事前分辨當下的糾紛是哪一種,於是,嗯,好吧,更茫然了。


杉村春子飾演的染香是整部戲讓我印象最深刻的角色,她是店裡年紀最大的藝妓,說實話已經沒有姿色可言,就連才藝也馬馬虎虎。有人要請才是特例,大多時候總是整晚待在藝妓屋打發時間。非常八卦、長舌又貪小便宜,擅長卡油的她總喜歡把別人的資源「物盡其用」。


整體而言實在不討人喜歡,要不是蔦屋也是經營得搖搖晃晃的,也不會接受這種湊合湊合的藝妓。但也正因如此染香的存在反而令我難忘,那是沒成就窮途潦倒藝妓的末日,只能勉勉強強在社會裡找個角落生存。


自己也沒什麼錢但一定要養小白臉,明知感情都是假的也渴望愛與歸屬感,被分手時更是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明知前途無亮,但一段和阿蔦吵架辭職走人,過陣子又厚著臉皮堆滿笑容回來求收容,多麼悲哀卻又有那麼點溫馨。是啊,至少還有地方可以去。


雖然丟臉但總之有個地方能窩著,對社會邊緣人而言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簡直是小津安二郎電影固定班底的杉村春子是個老戲精,而且染香這角色無論性格還是定位都是她擅長的戲路。然而儘管是如此熟悉的路線,這位強大的演員在本片依然挖掘出此類型角色更深沈的悲哀與複雜性,看起來非常過癮。


當然除此之外本片中還有很多角色,但我就比較沒有那麼強烈的印象。整部片看下來就是一連串各式各樣的白爛事,比如藝妓偷偷「外賣」賺錢,導致藝妓屋名聲敗壞,以及得要不斷的忍耐白爛的人上門找麻煩,比如被趕出去的見習生關係人士等等。


畢竟是很灰色的行業,當對方找親人上門鬧事,指控蔦屋拐帶良家婦女又苛扣薪水時,就算自己當初趕人趕得理直氣壯,現在也不想把事情鬧大,這裡面該怎麼處理又充滿了學問。117分鐘的電影這樣一路演下來說真的很忙,由田中絹代演出化名阿春的梨花就這麼盡責的一邊幫傭,一邊見證整間蔦屋的命運。


觀影前因為簡介提到本名梨花的阿春真正的身分揭露時會帶出衝擊,讓我忍不住想像很芭樂的衝擊,比如她其實是大戶人家的太太,幫傭只是做興趣之類的,但實際上流逝從頭到尾不是那麼快樂的故事。


梨花在丈夫過世後,被婆家與親戚閒言閒語又爭權奪利的行為弄得很痛苦,再也受不了的她索性遠走高飛,來到東京想辦法靠自己混一口飯吃。有過類似經歷的她對人與人之間的陰謀與算計十分敏感,這也是即使其他人給得起更好的薪水邀她跳槽,她也寧可待在前途灰暗的蔦屋,只因為她知道阿蔦做人真的溫和善良。


整部片看完以後可以意識到,藏在一連串藝妓人生底下的,其實是關於蔦屋所在房產的爭奪戰,而這也是整家藝伎屋唯一值錢的東西了。不管原債主阿蔦的姊姊,還是後面出來幫忙的水野餐廳老闆兼產業協會會長阿濱(特別請日本傳奇女星栗島すみ子出山演出),全都不安好心眼。


她們可能是一夥的,也或許只是剛好有類似盤算,但都一樣想把這塊地點不錯的土地做更好的應用。當阿蔦的姊姊威逼不成,眼看阿蔦死撐活撐都要繼續經營藝妓屋時,就換會長上場:妳姊姊真是太無情了,就讓我先借妳錢好度過眼前這個難關吧。


嗯,多麼經典的黑道借錢給人調頭寸,實際上是放長線釣魚的策略?這之後會長藉機把蔦屋裡裡外外摸個透徹,既把店裡每個人都秤斤論兩一番,同時也在確認阿蔦以往的政客舊情人,是不是對她仍有留戀。


如果還有的話,這條人脈就比藝妓屋這間房子還值錢,她很樂於賣這人情。但如果沒有的話……發現當年被自恃為頭牌的阿蔦放生的政客,現在根本打算對她恩斷義絕時,會長馬上帶著微笑出手。既然欠了那麼多債又缺錢,那不如妳表面上把這間店盤給我,這樣其他債主以後就不好再對這家店出手啦。


但這是廢話,因為她自己會出手啊。可是沒生意頭腦就是沒生意頭腦,阿蔦完全沒看出端倪,就這麼傻傻過戶了房子。如同會長最後說的,阿蔦新收的那幾個學徒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料子,蔦屋以後也不會有什麼未來,還不如收起來改開餐廳。


至於住在裡面的人何去何從?嗯,自求多福,看是要轉行替人打工,還是自己要去哪邊另起爐灶囉。於是當鏡頭一轉,看著肯定剛覺得自己撐過關卡,明天充滿希望的阿蔦笑著教學徒彈琵琶時,觀眾只能感嘆她對自己未來的命運竟渾然不覺。


該怎麼說呢,到頭來明擺著市檜嘴臉的姊姊平時嗆得要死,但真要她下狠手也沒辦法。反而看似親切善良並熱心助人的會長,才是真正的吃人不吐骨頭。最終無論蔦屋曾有過怎樣的輝煌往日,阿蔦以前是多受歡迎的歌姬,當她們被時代的浪潮給捲進水底時都毫無反抗之力,最終某種傳統職業與花街的生活形態,就這麼隨著隅田川的河水靜靜流逝。


看電影時我真的以為是實景拍攝,因為看起來太紮實了,查資料才發現是佈景,真是巧心設計的大手筆。但就像上面到的,本片當年是以大卡司作為號召,不過對我來說更大的看點果然還是昭和時期貧窮東京藝伎屋的日常生態。


本片改編自幸田文的同名小說,身為幸田露伴女兒的她擁有優異的觀察力,而且本人確實在東京的藝妓屋幫傭過。儘管電影看不出來,但根據小說心得梨花的工作是很辛苦的,而只要想到那或許是作者本身的經歷,就覺得在父親過世後出外養家的她,有著不若表面輕描淡寫的辛酸。


但正因如此,才造就出這個精彩的故事。對那時代的人來說(可能現在也有點啦),藝妓屋內部生態非常神秘。所以當年這部小說的賣點之一正在於對這行業日常的深入描寫(還寫到了黑社會,電影當然是全部和諧),以及那些不著痕跡的勾心鬥角如何在最後撲面而來,一則剝掉粉紅色泡泡的藝伎故事。


當時連續看了幾部成瀬巳喜男的電影,如果說小津安二郎是透過看似平凡的家庭故事來描繪永恆不變的人世輪常,那成瀬巳喜男便是透過人與人之間不斷反覆的進退應對,描繪出社會相貌的複雜細膩。


這兩位導演都十分擅長描繪女人,也很擅長剖析女性在社會結構裡的無奈與悲哀。只不過比起小津一定程度上的疏離,成瀬巳喜男顯得十分貼近,也因此強烈的展現出那份無可奈何的掙扎與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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