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6日

龍蛋 Ch5.



當沙拉穆在早晨和煦的陽光中醒來時,關於昨天夜裡在床上發生過的事,唯一記得的內容就是:我是龍的締約者!我的龍叫作咕嘰!傳說中創造迪失尼樂園的的英雄!將來要在空中花園養一大群的粉紅色大象!咕嘰,我們快點去天空城考察!


感覺莫名良好的他開開心心蹦蹦跳跳地走進餐廳吃早餐,美夢卻不免幻滅了一下。只見坐在主位的爸爸嚴肅地拿著那綑帳單、書與幾張皮紙,媽媽在一旁憂愁低著頭,奶媽則一臉陰鬱地用湯匙壓碎高營養豬油麥餅,餵食橫躺在餐桌中央、全場唯一看似愉快的生物也就是紅色小龍。


他都忘了,哈薩家現在可是債臺高築啊。

「兒啊,」爸爸用有如喪鐘的音調說:「坐下來,我們要談談。」

爸爸不會是想賣掉咕嘰吧?不行,那是他通往夢想的終極之道,無論如何他都必須阻止。沙拉穆拉了張椅子坐下,開始在心裡編織反對的話語。

哈薩這時清了清喉嚨。「兒啊,我想了很久⋯⋯」

果然是要賣掉咕嘰嗎?為了天空城,非得要努力抵抗才行。


「⋯⋯徹夜未眠研究了商典。你看這章節──第一次退貨求償就上手,裡面第三條:若商人進行不實廣告與(或)推銷,有失商業道德,需賠償受害消費者之所有損失,外加用五斤鹽洗嘴巴。」哈薩闔上書,露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再看這邊,印和闐給的收據:綠色豬的欠打蛋食譜一本,贈品:欠打出奇蛋一枚。重點在這裡,」哈薩興奮地指著收據最底端的一行小字,「欠打蛋成份:鴕鳥 蛋。哈!鴕鳥?這下可是鐵證如山!印和闐那傢伙從我們一起上巴格達商學院MBA開始就老是算計你老子,這回我要看他被鹽嗆死的,咳,我是說⋯⋯兒啊,我們 有救了!」


「爸,求你了,千萬別賣了咕嘰。」完全沒有在聽的沙拉穆哀怨地表示意見。

「咕嘰?」

「就是小龍啊。」

「你替他取名叫咕嘰?!這什麼怪名字?算了,傻孩子,爸爸當然不會賣掉牠。」

「真的不會嗎?」沙拉穆喜出望外。

「但是⋯⋯」

「但是?」沙拉穆又慌了,人生最大的轉折總是那個『但是』。

「但是我們要先去托勒密把那老狐狸揪出來送上商業法庭,斷送他的事業。」哈薩掏出《巴格達商學院三百三十三屆畢業紀念帖》,翻到充滿指汙的一頁,上頭是沙 拉穆仍印象深刻的奸商畫像──當然比起市集上那個人年輕許多。莫名興奮的哈薩指著畫像與一旁密密麻麻的文字:「嘿嘿,我知道他住哪兒⋯⋯我是說,兒啊,這 將是場漫長的旅程。身為證據和證人,你和小龍都要一起走。」他摸著鬍子說。


「漫長的旅程?少爺要去城外那座山遠足嗎?我立刻去準備午餐和零食!」莫薩默絲丟下湯匙,猛然站起往廁所的方向衝。


接著因為哈薩的腰還沒完全恢復,沙拉穆只好騎上驢子,帶著收據和頸上死纏不放的龍前往商會找到書記(他費了很多工夫才從摸摸茶裡拖出這位老兄),將收據複 寫了三份具法律效力的騰本。爸爸說對奸商要講求面面俱到,騰本一人帶一份,第三份則留在家裡以防路途上發生諸如被狗吃掉等等的不幸意外。


弄完之後太陽都快西斜了,早餓得半死的沙拉穆在商會外的階梯坐下,拿出莫薩默絲準備的午餐。掀開一看,竟然是塊生牛肉!噁,上面有還鈍器切過的痕跡──那弧度來看,應該是湯匙吧?這時,正在他頸上打盹的小龍,突然醒了過來,立刻往牛肉撲去。

沙拉穆靈機一動。在小龍張大口要咬下去的同時,他全心全意想著自己打算完成的迪失尼樂園與粉紅色大象,對了,河裡還要有可愛的七彩小魷魚。

就在那瞬間,小龍口中噴出烈火,倒地昏死過去。

好歹牛肉烤熟了。

年輕的締約者開心地大快朵頣,管他牛肉乾依據不同部分,呈現全熟半熟還是三分熟通通一次解決。頭一回享受到與龍締約的好的沙拉穆,忽然又想起了昨夜談話的重點,打算細問關於天空城的事。


「咕嘰,你昨天說的天空城真存在?你知道在哪裡嗎?」小龍沒有回應。沙拉穆戳了戳那癱軟無知覺的紅色軀體,因為小龍不理會他,自尊和內心都感受到些許創傷。


該怎麼辦?


他拎起小龍掛回脖子,牽起驢子落寞地往回家的路上走。途中經過一家書攤,想起爸爸永遠在強調書是知識的寶庫(嘴上雖常唸,沙拉穆倒沒見過他拿起什麼書來讀),這樣說來,他說不定能在書裡找到和小龍流暢交談的方法。


他走了進去,翻遍了寵物區──最接近的書目只有《如何讓寵物鱷魚不吃你》。


沙拉穆不死心開始纏著店員雞同鴨講,拒絕了三十多本不同風格的幻想年代記,最後,看不下去的老闆終於領他到店後垃圾堆般的醉酒怪力亂神區,才勉強找到了一 本『龍語基礎四千單字』。他用非常低廉的價格,在老闆那『有時間怎麼不去幹些具建設性的事』的異樣眼神下,買下這本能裝進口袋的小書。


騎著每兩步就要停下來嚼十口草的驢子回家的期間,沙拉穆聚精會神研究這本書,學龍語之前,人類學生必須領會到──龍語不像人類語言粗糙。

龍語是種非常細膩的語言,每個音都有六十四聲,就算是世上最難學的人類語言──祈那語,也只有五聲而已。初學龍語者只需要熟習兩個音──『咕』和『嘰』,就能達到日常生活與作為勇者所需的機能。此外本書也附送超值進階課程,包括『叭』、『啪』和『嘶』的用法。


「原來如此。」沙拉穆點點頭,迫不及待翻到後面去尋找他所要的詞句。「『天空城在哪裡』要怎麼說……我看看⋯⋯這邊!唸成──咕嘰咕嘰咕嘰。不對,那是花椰菜炒牛肉!應該是唸咕嘰咕嘰咕嘰才對⋯⋯還是咕嘰咕嘰咕嘰?」


這時小龍終於醒了。


「咕嘰⋯⋯」小龍虛弱地說。

沙拉穆翻了翻單字手冊,好像是龍語中的粗話。

「呃,那個⋯⋯咕嘰咕嘰咕嘰?」

「咕嘰咕嘰叭嘰!嘶──」

「等等咕嘰,不要講那麼快!我查一下──你要舔母牛?不是,是你要舔城市?還是幫城市塗奶油⋯⋯」

沙拉穆現在可以認證,小龍尾巴的肉一定好吃,沒辦法,運動量充足嘛。


※※※


老哈薩坐在家裡最舒適的躺椅上捻鬍鬚,想到能向當年全班第一名的印和闐復仇,心裡就甜滋滋的。他一定要把印和闐變成自己的專屬奴隸,然後每天,嗯,幹什麼好呢?算了,這個路上再想就好,眼下先擔心旅行的事吧。


明天一早便要出發前往托勒密。他計畫騎駱駝先往北走,避開沙漠裡強盜最多的那塊。要是為了抄近路直直切過去,那得貼給強盜的過路費可不便宜。哈薩的經驗告 訴他耐心總會有回報,有時還能省下一條命。再說,家裡那批囤貨擺著哪符合經濟效益?不如多繞點路,到羅馬鄉下把這批快乾成粉的杏仁,出清給哪個錢太多的冤 大頭,再進城一身輕地搭船航向托勒密。


這樣算算,這一趟跑下來不但旅費可以打平,還能有些賺頭。能撈則撈一直是十代富商哈薩家至今的生存之道。


他從自家商隊中挑兩匹健壯的駱駝,一頭騎乘,另一頭載貨。哈薩還是小夥子時常到羅馬城交易,這點小距離可不算什麼,他往西最遠可是到過阿巴尼亞,有回還差點渡海到馬雅城了呢!只可惜那次不小心被印和闐所騙,害他走錯方向結果大賠特賠。哈薩啐了一聲,印和闐你等著瞧!


火爐裡傳來木材燒裂的聲音,哈薩望了一眼,寶貝兒子沙拉穆正坐在地毯上,對著烤火啃焦碳的小紅龍自言自語。細聽之下只有咕嘰咕嘰的無意義音節,偶爾小龍也會應個幾聲。


自從宣佈他們父子準備一同前往羅馬那天起,他就是那副德性,怎麼和他講羅馬的光輝榮景都沒用。哈薩知道兒子天性溫和中帶點精神脆弱,缺了商人理應有的精明與詭詐(也就是說,不像他年輕時那樣)。


但他萬萬想不到,原來連出個遠門也會壓力太大?不不不,惡性循環到此為止,他不能再放任兒子這樣下去了,家裡總是得出個世界首富才像話。祈那俗語說得好, 鐵杵也能磨成⋯⋯什麼針來著?算了,那不是重點,反正從現在開始他要全心將兒子調教成完美的男子漢。趁這一趟孩子的媽沒辦法再罩,沙拉穆得繃緊皮開始接受 磨練!


就是這樣,老哈薩滿意地點點頭。

當晚老婆幫他的腰敷了三倍藥草,保證一路騎駱駝到羅馬不會鐵腰。接著他把重要的證據也就是一號收據塞進衣服內袋,心滿意足地上床睡覺。


出發的早晨全家就像戰場一樣混亂。老婆從頭到尾哭哭啼啼呼天搶地,弄得他自己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果然人年紀大了淚腺比較發達啊。只見莫薩默絲一會兒「老 爺呀,別忘記這個!」一會兒又「少爺呀,您最愛的甜食要記得呀!我去幫你多拿點啊!」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填貨中的大籃子邊撞著了柱子,之後可能到廚房去 冰敷了吧?可憐的太太,哈薩雖然平常老覺得她煩得要死,但此時又不禁感到憐憫。想到要有好長一段時間看不見她,總覺得這人都可愛起來了呢。


待僕人將行李籃子安上,哈薩和還在夢遊的兒子與此行最重要的證物爬上駱駝,在眾人一陣歡呼中(老婆為了喜氣要他們死命的叫),這小小的旅隊叮叮噹噹地,緩緩離開巴格達郊區的美好家園。


※※※


兩人一龍雙駱駝,浩浩蕩蕩地朝巴格達城西走不到三小時,還未及沙漠邊緣,沙拉穆已逐漸清醒,開始感受到遠行特有的興奮與喜悅。對了,遠足就是要配點心,點心在哪裡?他伸手想打開駱駝鞍的前袋,不料卻被爸爸在手掌拍了一記。


「睡覺前不准吃消夜!我答應你媽決不會縱容你養成壞習慣!」哈薩翹著鬍子,嚴肅地說。

「睡覺前?」沙拉穆終於抓到重點。

「兒啊,沙漠駱駝商隊都是晚上旅行、白天睡覺的呀!你看這太陽多曬呀!」說完,老哈薩跳下駱駝開始搭帳棚,向拉麵禱告之後,便倒頭就睡。


根本無法在美好豔陽下睡著的沙拉穆閒來無事,打算到附近村落晃晃。小龍像是枷鎖般地套在他的頸上,怎麼咕嘰咕嘰遊說都請不下來。每當牠展翼伸懶腰,那看似脆弱,實際上卻堅韌無比的肉膜,都會毫不留情啪答啪答地拍擊沙拉穆的臉。年輕的帕斯人懷疑咕嘰根本是故意的。


進入村落前,曾經誤闖反皮草遊行隊伍、差點被暴民分屍的負面回憶浮現心頭。總不能每到一個地方就遭一次劫吧?他不像偉大先知有麵神庇護,況且他對先慘死後復活的遭遇沒什麼特別喜好。


在迪失尼樂園的寶座上用嘴巴拯救世界才是沙拉穆的理想所在。更別提他後來把那組織的傳單看完,才發現反皮草組織似乎在各大城市都設有分部。想到有可能屍首分離、橫死異鄉,沙拉穆不免感到全身顫慄,得想個辦法偽裝咕嘰才行。


「咕嘰,我們要談談。」締約者模仿起老爸的生意人嚴肅面孔。

「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嘰。」

「等一下!」沙拉穆掏出單字書,又回復一臉傻樣。


「你是說⋯⋯別放屁?不對,是擔心⋯⋯別擔心,只要你活著,締約者──是指我?變成肉燥⋯⋯或是屍塊,還是能復活的⋯⋯是真的嗎!」年輕的帕斯人突然感到 自己得到了超能力──能隨時復活太方便了!不但再也不怕死,還能開個賣戲班表演復活神技,像拉麵先知一樣蓋神殿賺大錢,成為家族之光,建造迪失尼樂園!


「要怎麼復活?我是說⋯⋯」想到小龍平時不屑回覆人話,沙拉穆又翻了書找發音,

「咕嘰咕嘰咕?」

「咕嘰咕嘰,咕嘰咕嘰。」龍說。

過了片刻⋯⋯

「呃,龍要吃掉締約者,再⋯⋯再⋯⋯拉、 拉出來?當我沒問!」


年輕的帕斯人可不想每次碰到反皮草成員,就要展開一段從龍飼料到龍大便的奇幻旅程。跟拉麵先知因為吃太多油膩誘人的罪惡之麵結果撐死,三天後再從墳中減肥成功、榮耀復活的事蹟相比,這待遇未免差太多了。他嚇得滿頭是汗,真希望咕嘰換個位置別再當圍巾了。


他又翻了書。

「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

「咕嘰。」

翻書。

「咕嘰咕嘰咕嘰?」

「咕嘰。」

翻書。

「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

「嘶──」

「就這麼決定了!把你藏在我的頭上。」首次用龍語談判成功,沙拉穆勝利般地舉高雙手。


於是,他跑到市集找了條大又厚的頭巾布,捆成頭包讓龍鑽進去。弄好時,賣頭巾的太太還稱讚咕嘰是隻好漂亮的食人鱷。第一次看見有人把鱷魚頂在頭上,說他真聰明,整天頂個水盆的時尚早落伍啦!


還有啊,男孩的脖子都很脆弱,所以得小心保養才行。正好她有一款麵神加持過的神奇跌打損傷藥膏,就算頭頂豬公折斷脖子, 也能在一夜間奇蹟復原。結果沙拉穆一下子被嘴甜的太太捧到天上去,絲毫不記得要殺價,更別提完全沒注意到自己付了比標價還多兩倍的金額,並帶回了兩罐買一 送一的藥膏。


傍晚回到帳篷時,哈薩剛好起床了,正在營地煮早餐。


「哇啊啊!兒子!你的頭怎麼腫了那麼大一包!膿血要放出來才不會變笨哪!」說著,就要拿還串著生肉的鐵叉去刺親生兒子的頭。

「爸,不是這樣!」為了不要太早成為龍大便,沙拉穆拔腿就跑。「聽我解釋!」

「別說話,再說話腦袋充血更嚴重!」


父子繞著無奈吐著口水的駱駝,氣喘吁吁地衝刺了好幾圈。哈薩迎頭趕上,手中的叉子眼看就要碰到沙拉穆的高級新頭巾。這時,咕嘰探出頭來,一口咬下叉上的肉,悠哉地嚼了嚼,才把叉子吐在地上。


「呵呵呵,原來是藏了龍。兒子呀,怎麼不早講。你老爸差點就要宰了重要的證物哪!」老哈薩手撐著膝蓋不住喘氣,惋惜地把空叉子撿起來,回到火堆旁又插上幾塊肉開始烤。


沙拉穆只能用埋怨的眼神看著爸爸,空腹之鳴此刻在營地嘹亮地響起。


因為不聽勸告完全沒睡覺的緣故,雖說理論上是緊湊的趕路中,但約莫午夜時分沙拉穆依然趴在駱駝鞍上睡著了,至於我們如何得知──只聽見那漆黑廣闊的沙漠中,在駱駝鈴鐺與安靜的啼聲外,出現一道不合規律的悶重聲響──咚!

嘴裡、鼻中,突然間充斥被沙粒灌滿的窒息感。


「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頭頂上傳來什麼聲音──要是沙拉穆的龍語造詣高深一些,就會知道那是『天殺的,你想謀殺你阿祖啊!』的意思。

遠方的沙丘上,則是一長聲矇矓、遙遠的呼喚。

「我的兒呀──你在哪?」


※※※


接下來橫越阿拉比亞沙漠的數日,沙拉穆的作息就是──晚上在駱駝上打瞌睡,白天在帳篷裡背單字。半夜裡於茫茫大漠中焦急尋覓兒子,找了不下十次的哈薩也學乖了,在兩人身上綑了一條繩子,像女人背娃娃似地將沙拉穆綁在自己背後,這招果然湊效,在那之後便沒再上演荒漠尋兒記。


沙拉穆開始練習和龍交談。這對他來說真是一大考驗,畢竟當你的談話對象老用帶著『你的語言天分在人類中著實屬於完全匱乏的類型』意思的鼻孔瞪你時,練習變成一件極為困難的事。


咕嘰咕嘰到現在,連第一頁最基本的『你好嗎』、『謝謝我很好』、和『寶貝晚上有空嗎』都講不好。即使這些句子對他來說並沒有太大用途,但起碼也是龍語。至 於他的聽力,可就更差勁了,除了一句常常聽見的龍語髒話『咕嘰』和表示否定、不好的『咕嘰』以外,他沒一句能在聽第三次之前搞懂龍在說什麼。


沙漠中的旅途何其漫長,那無盡頭的長沙滾向蔚藍的天際。變化多端的丘陵、浮動的空氣、引人遐想的沙影。好多天過去了,眼前是相同的景色,讓人有種未曾前進的幻覺。


日落時,父子再度出發。


才走沒不久,沙拉穆便發現前方沙上有什麼東西正閃著銀光。

「爸,看!那是什麼?」


哈薩連忙跳下駱駝,綁在他身後的沙拉穆則是摔下駱駝──好在吃沙子對他而言已經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了。哈薩解開繩子,要兒子牽好駱駝,跑到沙拉穆方才指著的地方。心想著那或許是傳說中啥裸悶王的寶藏,這樣一來可就直接發財,不用大老遠跑到托勒密去打官司。


那發亮物品半埋在沙裡,他將東西撿了起來,是個銀筒,還挺似曾相識的。
「爸爸,那是什麼呀?」

回到駱駝邊,哈薩點起燈,用袖子使勁地把銀筒搓乾淨──要是有許願精靈的話,這會兒也該出來了吧?

銀筒裡面整齊地捲了一張紙。

藏寶圖?

哈薩打開一看⋯⋯

「是⋯⋯是我買食譜的收據!」沙拉穆邊說,邊摸向自己的衣襟內袋,「不見了,掉了!一定是我在駱駝上睡著跌下來時掉的!」

哈薩有些失望,但還是翻出自己口袋中的那份收據──還在,他鬆口氣,裝模作樣地摸著鬍子:「你老爸就說呀,文件的證物要多準備幾張副本,就是要避免這種意外發生,你看看你!」


「等一下,爸,」沙拉穆若有所思地說:「如果這是幾天前掉的,那代表⋯⋯」

哈薩額上開始冒起冷汗,他緊張地捻著鬍子:「當然代表近幾天風沙大,連掉在我們後頭的東西也給吹到前頭了!走,咱們今天還有路要趕呢。」


當初不帶地圖這件事恐怕是個錯誤。拉麵呀,天知道他們已經繞了多少圈子,騎駱駝的話阿拉比亞沙漠應該七天可以跑完,但這一磨可磨了近十天。幸好兒子沒出過 遠門,肯定不知道這麼一回事,所以還不會太擔心。當然,哈薩怎麼也不可能承認自己迷路的事實,不然當老爸的面子要往哪裡擺呀?


「但是,爸,」坐在身後的沙拉穆說:「告訴你一件事,別生氣喔,我在書裡讀過,橫越這沙漠只要七天啊。」

他竟然知道!冷汗直流的哈薩趕忙解釋:「多出來跑幾年你就會明白,書裡的知識作不得準。兒啊,你看看地平線上那暮星,那可是東方,而我們正在朝著東邊 走……啊,是因為風沙大、風沙大!所以我們往東邊走,照我計算,加上風的影響,最終的方向就是西方。風向學是門高深的學問,你和你老爸學著點,知不知道 啊?」


老哈薩拉著韁繩,又朝東邊──他們來的方向──走了一陣子,才說:「哎呀,這風一下就停了,本來還想讓它把我們連夜颳到帝國邊境呢,真是糟糕!我看我們得掉頭了。」他這才扯了扯韁繩,讓駱駝不甘願地轉上半圈,開始朝西前進。


好險,差點就要露出馬腳了,看來得多說幾句才行。


「你老爸當年呀,穿越沙漠可是不用嚮導的,天上的星星就是最好的路標。」抬頭看了看熟悉的滿天星斗⋯⋯唔,欸?哈薩只見濛濛一片,年紀大了,眼睛連大貓星 座還是天勺座都分辨不出來。心一虛,不知不覺話便多了起來:「你不知道,當年這路我走得多熟,閉著眼睛都可以到羅馬。我最高紀錄你知道多久?三天!從沙漠 這一頭到另一頭,駝不停蹄,都是為了那個讓我成為商界傳奇的急件啊⋯⋯」


說著說著,哈薩聽見沙拉穆在後面微微打酣,這才停止鬼扯。

夜晚的沙漠之路無風,靜悄無聲。


哈薩摸了摸塞在自己胸襟口袋中的畢業紀念帖,單獨在這大漠之中保持清醒,不免被大環境的寂寥氛圍渲染,感到有些空虛沮喪──這趟旅程可要比他原先想像得更 加麻煩,年紀大了果然有差嗎?他並不擔心到不了羅馬,反正條條大路通羅馬,頂多沙漠裡亂走找到一條大路就沒事了,只不過⋯⋯


昨天下午,他異常地早起,在擊垮不敗印和闐的好夢中喜滋滋地醒來,想起心願即將達成,他連忙掏出紀念帖,翻到印和闐的那頁,重新閱讀應該是幾隻鳥在對看, 加上兩支柺杖的祝福簽名──很明顯是他看不懂的托勒密文。接下來密麻的半頁則是各種讓當年的哈薩羨慕到掉渣的輝煌獲獎紀錄,最底下才是連絡地址,上頭寫 著:來自托勒密,畢後旅居,四海為家。


這啥鬼地址?


他開始有些後悔畢業後幾十年間從沒仔細讀過老同學的聯絡資料──在真正出現尋人需求前那些都是裝飾用的。但現在說什麼也無濟於事,又不能乾脆掉頭回家等著踏上奴隸人生。否則他期待已久一生一度的畢業五十週年同學會,先別提還能不能參加,總之肯定給人笑掉大牙!


只能硬著頭皮衝了,在羅馬先打聽打聽吧,當老爸的面子還是得緊緊守住,一定沒問題的。反正也不過就是找個人嘛,有那麼難嗎?決定了,往西,朝羅馬前進!


黎明時,哈薩發現自己正邁向朝日。


三天過去,沙拉穆這回撿到的是自家叉子──絕對不會錯,上面還有咕嘰的齒痕──這讓他更加確信迷路了。原地繞圈轉,在沙漠裡的第十三天,一整籃的糧食幾乎要吃光了,水更所剩無幾。沙拉穆估計,就算另一籃糧食能讓他們再撐半個月,水也只能供上三天。


他開始擔心。


「爸,我們什麼時候會走出這座沙漠?」年輕的帕斯人問。

「最快明天!」老哈薩邊搭帳棚邊說:「我已經聞到田野的味道了。」

沙拉穆打開口罩布,在清晨的空氣中嗅了嗅,只迎風吸了滿鼻子的沙。


肚子餓了,他真的好想吃宵夜啊!趁父親不注意,他繞到載物駱駝的另外一邊,假裝幫駱駝理毛,一手伸入那仍裝滿食物的籃子。食物沒摸到,倒是摸到了什麼溫熱像蒸氣的東西,和玻璃?


「哎呀呀!誰在捏我的鼻子呀?」

籃蓋突然間掀了開來,莫薩默絲從籃子裡爬出來。

「哇啊啊啊啊啊──」沙拉穆驚聲尖叫,往後跌坐在沙上。

「少爺呀!哎唷,你沒事吧?腳趾還疼嗎?」奶媽連忙檢查沙拉穆的腳──沒受傷的那一隻──看似沒事,她開始四處摸摸看有沒有傷口:「少爺的頭怎麼腫了那麼大一個包呀?膿血要放出來才好啊。」

「別碰、別碰!我頭上是龍,沒事的!」想起被老爸執叉追殺的情景,他連忙制止準備要找叉子的莫薩默絲。

咕嘰探出頭來:「咕嘰?」

「原來是跩哥王子呀!」莫薩默絲說,從口袋裡掏出一片乾肉餵牠,再用欣慰的眼神看著牠吃,一時之間竟然完全無視沙拉穆。

「默絲阿姨⋯⋯」

「默絲阿姨。」

「默絲阿姨!」

喚了三次,沙拉穆才重新得到奶媽的注意力:「妳怎麼會在我們的食物籃裡?」

「這個呀⋯⋯」 莫薩默絲調了調鼻樑上的金屬框。


「我記得早上我要替你去拿點心、也替跩哥王子拿點牠喜歡的生肉,不知怎麼的,柱子突然跑到我面前。醒來時我就在沙漠裡給駱駝扛著啦!但是呀,你們父子有重 要事在辦,我不要吵你們,就想說安安靜靜待在籃子裡,反正裡頭有食物有水,也有蓋子遮陽。需要上廁所,就等你們都進帳篷了 我才去。白天沒事我也擦擦你們的鞍,洗點刀叉,不過水實在不多,碰巧今天用完了,不然我連衣服都想給你們洗一洗⋯⋯」


「水?用完了?!」沙拉穆雙手捧著臉尖叫。


他衝到籃子旁往內看,曾經包著食物的布啊、袋啊都給折得整齊,和備用的毯子衣物有條理地堆在一邊。沙拉穆翻了翻,食物的部分只剩一包乾麥餅,幾大壺水都空了。這樣子的話,他們的食物頂多撐兩天,水就只剩他們身上背的皮水袋還是滿的了,保守估計一天──不會真的要喝尿了吧?


「爸!爸!」沙拉穆衝到正在哼著歌搭帳篷的哈薩身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爸,我們明天一定要走出這沙漠,不然我們會死在這裡!我是認真的!」

之後他告訴父親事情的經過。

老哈薩愣在原處。一天走出去?他連他們身在沙漠的哪個角落都搞不清楚。

「爸,我們還是問路吧。」沙拉穆絕望地說。

哈薩環起手臂,不退讓地說:「不行,你老爸對這沙漠熟得很,怎麼需要問路。」

「拜託你,爸爸。」沙拉穆想著如果自己渴死變乾屍,咕嘰是不是還能把他吃掉再復活?每每想到被當大便拉出來的情景,他就覺得很恐怖:「我不想死在這裡!」

「別烏鴉嘴!」哈薩訓斥:「再說,這荒漠裡你說要問誰!」

「老爺呀、少爺呀,抱歉,容我插個話,」莫薩默絲小聲地說道:「那個我剛剛從籃子裡爬出來的時候,看見那邊有樹的樣子。」她指著某個方向。

「呿!荒漠裡怎麼會有樹!一定是海市蜃樓。」哈薩說:「妳回妳的籃子去,別插手我們父子的事。」

「是的,老爺。抱歉啊。」語畢,莫薩默絲落寞地爬回她的籃子中。

被絕境逼得什麼都願意相信的沙拉穆,立即手腳並用爬上一座小沙丘。往奶媽指的方向看去,他看見遠方似乎有那麼一丁點不像沙漠的東西。

「咕嘰!」頭頂上的小龍說。

「什麼?」似乎不是髒話,沙拉穆拿出單字手冊。「豆芽菜?噴口水⋯⋯綠洲?」

「咕嘰咕嘰。」

「有⋯⋯美女?」沙拉穆興奮地朝著似乎是綠洲的方向看去:「太棒了,咕嘰!」

之後他連滾帶爬地跑下沙丘,邊跑邊喊著:「爸爸!那邊有人!綠洲上有人!我們有救了!」

「我可不問路啊,要問你自己問。」哈薩頑固地說,但內心也甚感欣喜。

於是父子兩人火速收起帳篷,重新整裝,在漸暖的陽光中向綠洲高速前進。


結果並未發生令人失望的事,那確實是個綠洲,經過測試也沒有食人植物或者瘋狂小矮人。綠洲的中央有座小池,周圍被矮樹環繞,旁邊則是青翠碧草,由外圍的長長乾草圈著。正如咕嘰所言,有位身材修長的女子,穿著黑紫色的輕便旅裝,坐在池邊編著那頭全世界最烏黑亮麗的長髮。


才踏進小綠洲,哈薩默默搬起兩個水罐子去池子另一邊裝滿,之後在矮樹底下重新搭起帳篷來,擺明就是打死不去問路。沙拉穆嘆了口氣,牽著駱駝到池邊喝水,順便向那女子搭話。


「那個⋯⋯小姐,請問⋯⋯」沙拉穆結結巴巴地說,他這輩子可沒和這麼美麗的陌生女子說過話,這一開口,連舌頭都打結了:「請問小姐您在、在做什麼?」

咦,他不是要問路嗎?那女子聽了問題抬起頭,瞄了他一眼,悠悠地說:「我在趕路,沒看到嗎?」

「這⋯⋯是、是這樣啊?」這麼悠哉地坐在池邊弄頭髮,一點都不像呀。沙拉穆心想。

「前兩天,有三個搶匪不知道從那冒出來,搶了我的駱駝。」她說。

「怎麼這樣子!真不應該。」沙拉穆說。

「倒沒事,我追上他們,把那三個白目狠狠揍一頓。」

「咦!?」

「揍完才發現駱駝給他們騎進流沙裡了。」

「啊?那搶匪呢?」

「搶匪呀,我一氣之下也全丟進流沙替駱駝陪葬。」

「那⋯⋯」下場好悽慘的搶匪呀。對了,問路,他是來問路的:「請問,小姐,那個妳知不知道往羅馬的路怎麼走?」


「羅馬?」年輕的黑髮女子自口袋中掏出一只小巧的金屬儀器,上頭有根擺動的針,技術真是精良啊。只見她依照針下金屬盤的刻度指著某個方向:「往西邊直直過去,一百里出沙漠,西南五十里到海岸,沿著海岸再走一百里就到了。」


她笑著說:「你想要的話,這指方向的東西可以送給你。」

那指針未免太神奇了,根本是神器,怎麼能收呢?

「不行,這太貴重了!」沙拉穆連忙拒絕。

「兒子啊!來帳篷這邊幫老爸扶一下!」不遠處傳來哈薩的呼喚聲。

聽見那聲音,女子嫣然一笑,將指針塞進沙拉穆手裡:「去吧,駱駝我替你看著。」

沙拉穆緊握著神奇指針,臉紅心跳地把韁繩交給她:「謝謝妳。」

之後連忙跑去幫助和帳篷搏鬥的爸爸。

「爸,那位小姐人真好,她送我這個指方向的東西,這樣我們就知道要往哪個方向走了!」

「是那位騎在我們駱駝上的小姐嗎?」

「對啊,而且她還好心告訴我要怎麼走才會到羅馬,就是往西⋯⋯等等,你說『騎』?」

這時,身後傳來駱駝的吐口水的聲音,應該是錯覺,為什麼聽起來好像很開心?

大感不妙的沙拉穆連忙回過頭去。

但那名陌生女子的背影已在十多個沙丘之外。

於是,父子兩人就這麼眼巴巴地看著自家駱駝被陌生人騎走,連同籃中奶媽,一同消失在大漠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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